王力先生(1900年-1986年)
今天我来讲怎样学习古代汉语,这个问题分以下五方面来谈:历史观点的树立;感性认识与理性认识相结合;词汇学习的重要性;语法的学习;学习的具体措施。
一、历史观点的树立
我们都知道语言是发展的,它随着历史的变迁而变化,但同时它也不可能变化得很大,因为它一方面有发展,一方面还有它的稳固性。因为有继承,所以几千年前的汉语和现代汉语有许多共同处,这是继承的一方面,但它也有发展的一方面,这就是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有所不同。因此,我们学习汉语首先须树立历史观点,知道它有相同,有不同,有继承,有发展,这对我们学习汉语是有很大好处的。
现在举例来说:池塘的“塘”字在唐朝以前的一般意思也和现代的很不一样。原来的“塘”字,是指在河旁边防水的堤而言。唐崔颢《长干行》中有“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之句,句中的“横塘”是地名,一定是在堤的旁边,她决不会住在池塘里。又如谢灵运的《登池上楼》中有“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之句,这里的“塘”就是堤的意思。说春草生在堤上是可以的,决不能说它生在池塘里。总之,“塘”字在唐朝时的意义和现在的意思不一样。
又如,“恨”字在汉朝以前,一般的不讲作仇恨的意思,只当遗憾的意思讲。在古代,“恨”和“憾”是同义词。诸葛亮在《出师表》中说:“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这句话是说,刘备在世时,常谈到汉桓帝、灵帝时宠信宦官的事,感到悲痛与遗憾。这里的“痛恨”,不能用现在的“痛恨”来解释,因为桓帝、灵帝都是汉朝的皇帝,诸葛亮怎能痛恨皇帝、骂皇帝呢。
书信的“信”字,在汉朝以前,写信不说写信,说“作书”或“修书”。当时信就叫“书”,带信的人才叫“信”,如带信的使臣叫“信使”,所以在古代,“信”和“书”的意义不同。《世说新语·雅量》中“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是说谢安正与人下围棋时,他的侄子谢玄从淮上派人来了,谢安看信后默默无言。这里面有书有信,“信至”的“信”和“看书”的“书”的意思不一样。
“仅”字在唐朝时和现在的意义不但不一样,且相反。现在的“仅仅”是极言其少,而在唐时,则极言其多,有“差不多达到”的意思。杜甫在《泊岳阳城下》中说:“江国逾千里,山城仅百层。”他说当时的山城差不多达到一百层,是很高的意思,不能拿现在的说法,说它仅仅一百层,这样就不通了。
从词的意义的变化,可以看出历史观点的重要。我们要研究古今这些词的意义的异同,哪些相同,哪些不同,应该搞得很清楚。
《古代汉语》讨论稿(1961年11月)
二、感性认识与理性认识相结合
怎样来学习古代汉语?这有种种不同的方法,效果也不一样。一种是重视感性认识,古人就采取这种方法。古人学习一篇文章,强调把它从头到尾地来熟读和背诵。古人读书从小就背诵几百篇文章,重视感性认识。学校成立以后,尤其是“五四”以后,逐渐喜欢讲道理,解放以后,更要求讲规律。不管讲道理和讲规律,都是重视理性认识。这两种办法到底哪一种好?我认为两种办法都好,两者不能偏废,不能单采取一种办法。
现在有些青年说,古代汉语难懂,好像比外语还难懂。这话过分了一些,无论如何古代汉语不会比外语难懂,可是其中也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说,我们要以学习外文的方法去学习古代汉语。学外文的经验,首先强调记生字,还要背诵,把外文念得很熟,然后看见一个字、一个词,或读一本书,马上能了解它的意思。最高的程度,就是看书不查字典,举笔就能写文章。
我们学习古代汉语,找出一条经验,就是要把三样东西结合起来学习:一是古代汉语文选,二是常用词,三是古汉语通论。我们要把常常见面的词记熟了,学古代汉语和学外语一样要记生字。古代汉语大概有一千到一千二百个常用词,把它像学外文记生字那样地记住,大有好处。不要记那些深奥难懂的字。从前教和学古代汉语的人都走错了路,专记那些生僻的字,如那时小孩子喜欢找一个难懂的字去考老师,这样做是没有好处的。
譬如稍微的“稍”字,这个字现代和古代的意义不一样。“稍”字在古代当作“渐渐”讲。《汉书》里有一句话:“吏稍侵凌之。”是说一个人做官很老实,连衙门里的小官吏,都渐渐地欺他老实。这里“稍”字就含有渐渐地、得寸进尺地的意思,如解作“稍微”的话,就不对了,因为不能说稍微地去欺负他。直到宋代,“稍”字还是这个意思。苏轼的诗中有“娟娟云月稍侵轩”之句,是描写他从一个地方回家时看见月亮慢慢升上去,渐渐侵入窗户中的景色,是非常富于诗意的,如要说月亮“稍微”侵入窗户时,就完全没有诗意了。这样我们如掌握了“稍”字这个常用字的词义后,到处就能用“渐渐”来解释它了。
再说“再”字在古代汉语中当“两次”讲。“再来”就是来两次,“再会”就是会两次。所有的“再”字,都当这讲。古代汉语中的“五年再会”,如用现代汉语来讲,是说五年后再见。古代汉语则解作五年之内会面两次。两者差别多大!所以如果掌握了常用词的词义,就到处用得上了。
古汉语通论,就是讲理论、讲道理、讲规律。讲古代语法、语音、词汇以及文字学的一些道理,来帮助我们深入地了解古代汉语。三部分中的文选是感性知识部分,古汉语通论是理性知识部分,常用词既是感性又是理性,说它是感性,就是说它当生字来记,说它理性,就是掌握词义后到处可用,也可说掌握它的规律。把古代汉语分为文选、常用词、古汉语通论三部分,把理性知识与感性知识好好结合起来。此外,我们还要强调自己动脑筋、想问题。这样的要求是比较高一些,可以提出,但不要对一般同学提出这要求。古代汉语怎样能懂呢?把很多的文章凑起来,加以分析、概括、领悟,就能懂了。如“再”当“两次”讲,就是从每一篇有“再”字的文章中去领悟它的意义是否一样,当你发现所有的“再”字都当“两次”讲时,你就恍然大悟,知道这个“再”字当“两次”讲了。所以这是领悟出来的、归纳概括出来的。因为它是客观存在的东西,你从许多文章中加以研究、分析、概括,它的意思就找出来了,比查字典还好。因为字典本身有缺点,如《辞源》《辞海》《说文解字》等,都是以文言文来解释文言文,看了以后仍不懂,等于白看了。
另外,字典中的解释并不都很完善,还有待我们的修正和补充,如“再”字当“两次”讲,在《说文》中是讲了,普通字典就没有这样解释。所以要我们自己去悟它,琢磨它,就可以搞懂这种道理。
三、词汇学习的重要性
学习语言有以下四个方面:一是语音,就是这几个字怎样念。二是语法,就是句子的结构,如说“我吃饭”,有的国家和民族就不是这样说,如日本人说“我饭吃”。又如“白马”,我们许多少数民族说成“马白”,等于我们说“白马”。总之,句子的结构都有一种法则,这就叫语法。三是词汇,词汇是一切事物、行为和性质的名称,如“天”字,英语说成sky,俄语读成небо,都不相同。第四是文字,是语言的符号。假如文字不算在内的话,那么我们学习语言就只有三个要素:语音、语法和词汇。
语法比较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一种,我们过去教古代汉语常常有一种误解,以为语法讲法则,只要把古代汉语的语法研究好了就等于掌握了规律,完成学习古代汉语的任务了。其实不然,因为语法有很大的稳固性,它变化不大,如“我吃饭”,在古代和现在差不多。特别是比较文的话,如“抗震救灾”,从古代到现在都一样。语法变化不大,所以我们放弃了词汇不研究,专去研究语法还是不解决问题。再说我们的前辈学古文,也不是从语法入手,他们都是念得很熟,能背诵,那时恐怕还不懂什么叫语法,可是他们学习得比我们现在一般人还好。所以我们应着重在词汇方面。
现在来讲几个字:“寝、眠、卧、睡、寐、假寐”。这几个字,虽然同是与睡觉发生关系的概念,可是分得很细。“寝”是躺在床上睡;“卧”是倚着矮桌子睡;“眠”是闭上眼睛,没有睡着;“寐”是闭上眼睛,没有知觉,也就是睡着了的意思。古人说“眠而不寐”,就是闭着眼睛没有睡着。“睡”是坐寐的意思,就是坐在那里睡着了;它和“寝”不同,因“寝”是躺在床上睡的。“假寐”就是不脱衣冠坐在那里打瞌睡。单从上述有关睡觉的概念来说,已分为六类,由此可知古人的概念还是分得很细的。
现在再举“项、颈、领”三字为例。这三个词的概念在古代汉语中也分得很细。“领”是指整个脖子,如“引领而望”是说伸长着脖子在远望;“首领”是脑袋和脖子的总称。“项”是指脖子的后部,古人的成语“项背相望”是说一个跟着一个在走,后面的人望着前面人的“项背”,如说“颈背相望”那就不对了,因为在背后的人是不能望见前面人的颈子的;如说“领背相望”也不好,因为没有说清楚后面的人望着前面人的“项”。“颈”一般是指脖子的前面。古人说“刎颈”是自杀的意思,如楚霸王项羽刎颈自杀了,不能说“刎项”,因为“项”是在后面的,那就自杀不了。所以古人对词的概念在有些地方是分得很细的,不能说它贫乏,相反地,在某些概念上倒是分得很清楚的。
再举例来说,关于胡子的问题,古人分为“须、髭、髯”三个概念。口下为“须”,唇上为“髭”,两旁叫“髯”。关公的髯很长,所以称作“美髯公”。总的名称,也可以用“须”字。我们现在没有这样丰富的概念,不管是上面的、口下的、两旁的都叫做胡子。概念的多少、分得细不细与时代的风俗习惯有关。“须、髭、髯”之分,因为古时男子多数留须,所以须要加以区别。现在我们留胡子的人少,不须要分得这样仔细,统称为“胡子”就可以了。还有,在我们古书上,猪、马、羊、牛的名称种类很多,就是因为在畜牧时代,对初生的猪、一岁的猪、二岁的猪的名称,都须要分开,才能讲得清楚。所以说,一个时代跟一个时代不同,一个民族跟一个民族不同,因此也就不能简单地说古人的词汇是贫乏的。这是讲词汇的第一个问题。
关于古代词汇,现在我们好像懂得,但又不一定真懂。要注意,有些词,不要以为讲得通就算对。讲通了有时也会出错。有时讲起来似乎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其实不然,恰恰还有问题。刚才提到苏东坡的诗句“娟娟云月稍侵轩”,其中的“稍”字作“稍微”讲,也能讲得通,但这样的讲法不对。另外,“时不再来”这句话,出在《史记·淮阴侯列传》,那里说:“时乎时,不再来。”“时不再来”这四个字,大家都认识,用现在的话解释,就是时间不再来,这样讲好像不难懂。其实这样解释是不对的,“时”不作“时间”讲,而是时机的意思;“再”是两次,“再来”是来两次,整句话的意思是时机不会来两次。可见讲通了的未必就是对的。再举个例子,《史记·万石张叔列传》有“对案不食”的话,这好像容易懂,“案”是桌子,“对案不食”就是对着桌子吃不下饭。因为当时万石君的儿子做错了事,万石君很伤心,吃不下饭,他儿子因此就悔过。所以这个故事中才用了“对案不食”的话。但要知道,汉朝时候没有桌子,古人是席地而坐的。“案”这里不能当桌子讲,是一种有四条腿的托盘,可以用来放饭菜。古人吃饭时,就把饭菜盛在托盘里,因为它有四只脚,可以平放在地上。“对案不食”是说对着盛放饭菜的托盘,吃不下饭去。这样讲就对了。如果这里把“案”讲成桌子,虽然也能讲得通,可是在别的地方就讲不通。语言是有社会性的,一个词在这里这样讲能讲得通,在别的句子里讲不通,那就有问题,比如在“举案齐眉”这个成语里,把“案”讲成“桌子”,那就讲不通。“举案齐眉”的故事是说从前有夫妻二人,丈夫叫梁鸿,妻子叫孟光,他们相敬相爱。孟光给她丈夫送饭,把盛饭菜的盘子举得和眉一般齐。“案”只能解释为“盘”,如果要讲成桌子,那孟光一定举不起来了。总而言之,对古人用词,要有敏感,要仔细分析,要从大量的材料中进行概括,进行比较,通过自己的思考,把它弄清楚。单纯地靠查字典,那是不够的。
四、语法的学习
刚才讲到,语法没有词汇那样重要,因为古今的语法变化不大。但这不等于说,古今语法没有变化,也不等于说我们可以不必学古代汉语语法。
关于古代汉语语法,我想可以找些书看看。比较通俗的有杨伯峻的《文言语法》。因此我不详细讲了,只能举些例子说说。
常常有人提到,在否定句中有个词序问题。所谓否定句,是指含有“不、莫”这一类字眼的句子,比如“不知道我”,古人说的时候,要把词序颠倒过来,说“不我知”。这就是说,在否定句中,要把宾语提到动词前面去。还有“你”字,古代说成“汝”,“他”字说成“之”,“自己”说成“己”。这一类都是代词,在否定句中,如作宾语用,一律提到动词前面,说成“不我知、不汝知、不之知、不己知”。这可以说是一条规律,用得很普遍。
疑问句中的宾语,也要提前。不过这里有个限制,宾语必须是代词,比如“何”字,是个代词,它在“尔何知”这句话中作宾语用,须要提到动词前面。如果不提前,说成“尔知何”,那不合语法。有个成语“何去何从”,意思是离开什么,追随什么。这个“何”字也在动词的前面。《孟子》中有句话:“先生将何之。”“之”者,往也,是去的意思。这个“何”是动词“之”的宾语,须要提前。上古时候,“往”字不带直接宾语,因此这句话不能改成“先生将何往”。何以见得?这可用《孟子》中另外一句话作比较说明,《孟子》中有句话说:“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这个“焉”字作“于何处”讲,而“于”是介词,所以“焉”能当“往”的间接宾语用。
学习古代汉语语法,要仔细进行分析。宾语要提前,得有条件,那就是必定在否定句、疑问句的情况下。另外,宾语必须是代词,如果是普通名词,那就不能提前,比如说“不骑马”,就不能说成“不马骑”。“知我”不能说成“我知”,因为这不是否定句。如果学习时,忘了这些条件,那就容易出错。《论语》中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意思是不怕人家不知道自己,只怕自己不知道人家。这句话中,“不己知”中的“己”字,提到了动词前面,“不知人”的“人”却没有提前。这些地方都值得注意。语法方面有很多问题值得研究,有的可研究得很细。不妨再举个例子。“之”和“往”有分别,“之”本来是往的意思,但从语法上看,“之”不等于“往”,其中有差别。“之”的后面可以带直接宾语,而“往”则不能,比如说到宋国去,可说“之宋”,到齐国去,可说“之齐”,但不能说“往宋、往齐”。总之,关于学习古代汉语语法,因受时间的限制,不能多讲。上面所讲的,只想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也要注意学习语法。
五、学习的具体措施
提到具体措施,首先是要拿出时间,慢慢地学。应当循序渐进,不能急躁,不能企图一下子就学好。这就是所谓欲速则不达。学外国语,有所谓“俄语一月通”,一个月内学通俄语,那种学法是不会学得牢固的。学习古汉语也一样,不能企图一两个月学好。我们说,学古汉语,学一二年不算多。北大学生,每周学四小时,学二年,还只能学到一般的东西,谈不到学得深透。学习不能速成。我知道大家想学得快学得好,希望能讲些规律,以为掌握了规律就算学好。规律是须要讲的,但不能把规律看得很简单。学习语文是个反复的过程,快了不行。比如给古书断句,很不简单,常常有点错的情况。点错的或点不断句的,那他一定不懂书的意思,就算是点对了,也还不能说他就一定懂。同学们常点不断句,他们提出问题,问怎样点才能点得对。这就涉及到掌握规律的问题。不会断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词汇方面的原因,有语法方面的原因,还有不了解古时风俗习惯的原因,等等。可见规律是很复杂的。如果只是讲规律,不从感性知识方面入手,那是不行的。两者应当结合起来。刚才有人提了这样那样的问题,我想总的回答一句,就是学得多了,才能逐渐积累起来,积累多了,问题就解决了。要不然,一个一个问题解决,零星琐碎,而且还达不到自己的愿望。那么,究竟怎么办呢?我看要多读些好文章。可以读读《古文观止》,这书市面上有卖的,其中一共有两百多篇文章,不要求都读,可以少读些,读三五十篇就可以。要读,就要读些思想性较好的或自己爱读的文章,最好能够背诵,至少要读熟。此外还可念些诗,读读《唐诗三百首》。三百首太多,不妨打个折扣,也挑选些思想性好、爱读的诗读读,读一二百篇也就可以了。要读得熟,熟能生巧。所以学古汉语的最基本要求,就是念三五十篇古文,一二百首唐诗。宁可少些,但要学得精些。
另外,要学些常用词,这也很重要。关于常用词,只要认真学,是容易掌握的。那些过深的词,可以不必学它。如果要求高些,还可以念些较深的书,如《诗经》《论语》《孟子》。可以先念《孟子》,再念《论语》,这两部书都比较浅。《诗经》稍难些,可以最后学。前两部书可整个念,最末一部可以念选本。《论语》可以选用杨伯峻的《论语译注》,《孟子》可读兰州大学中文系编的《孟子译注》,《诗经》可以采用余冠英的《诗经选》。除此以外,在学习方面还有更高的要求,这里就不多讲了。
现在有个尝试,小学生读古文,准备他们学不懂,这没有关系,只要熟读了,慢慢地就会懂的。这些话与刚才讲的要仔细地读,好像有矛盾,其实这里没有矛盾,刚才说的那些,都是从较高的要求提出的。我们不要有惧怕的心理,因为古汉语中一定有容易懂的地方。能懂一些,就会培养出兴趣来。有了兴趣,就能慢慢地读通古文。北大的学生在学校要学二年,诸位不妨读它三年或更长的时间。我相信你们是一定能够学得好的。这也算是我对你们的希望吧!
1946年5月昆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中国文学系全体师生合影。坐者从左至右为:浦江清、朱自清、冯友兰、闻一多、唐兰、游国恩、罗庸、许维遹、余冠英、王力、沈从文
节选自《语文学习讲座丛书》第6辑,1980年
王力:谈谈学习古代汉语
一、什么是古代汉语
什么是古代汉语呢?就是古代的汉语。中国古代的语言,是一个比较广泛的概念。古代语言应该是分时代的。因为从两千多年前到现在,经过一个一个时期的发展,有时代性,从《尚书》、《诗经》到《水浒》、《红楼梦》,都是古代汉语。这么看,范围就很大了。我们高等学校开的古代汉语课,要照顾那么大的面,就不好教了。所以,我们教的古代汉语没有那么大的范围,只是教的所谓“文言文”,又叫做“古文”,当然也有些古诗。为什么要这样呢?这有一个道理。因为,尽管口语在历史上有很大发展,可是人们写下的的文章还是仿古的文章。由于古时候知识分子写文章需要模仿古文,所以即使在唐宋以后,还是模仿先秦两汉的文章。
从这个角度看,我们讲的古代汉语范围就窄得多了。古代汉语课学习和研究的对象是一个以先秦口语为基础而形成的上古汉语书面语言,以及后代作家仿古的作品中的语言。这就是我们讲的古代汉语。
二、学习古代汉语的必要性
我们要继承丰富的文化遗产,就要读古书;念古书就要具有阅读古书的能力,所以我们必须学习古代汉语。比如研究古代文学,当然要学习古代汉语。比方我们要研究文学史,有古代的诗歌、古代的散文……没有阅读古代古书的能力,我们便无从研究。这是很容易懂的道理。我们研究自然科学,要不要懂古代汉语呢?也要。我们不能忘记我们的祖先在这方面是有很大的成就的。比方说天文学、数学这一些学科,我们的祖先很早就取得过在世界上领先的地位,可以说在两千多年前就有很大的成就。就天文学说,从东汉的张衡起,一直到南北朝的祖冲之、唐朝的僧一行、元朝的郭守敬,他们在天文学上的成就,比起西方来,要早得多,成就辉煌得多。这些我们应当知道,我们的天文学不是外来的。又比方说我们要研究医学,中国古代的医书,当然是用古代汉语写的了,我们不懂古代汉语,就看不懂。举个简单的例子,中医的把脉,有四大类,有浮、沉、迟、数。“浮”、“沉”好懂,数(朔(shuò))不好懂这里“迟”是“慢”的意思。我们如果懂得古代汉语,知道“数”在这里是“快”的意思,就很好懂了。我们如果搞研究,不管文科、理科,要深入研究,就要读古书,就非懂古代汉语不可。从前我听说有个中学语文教师教杜甫的《春望》诗:“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个老师怎么解释呢?他说:“打仗打了三个月了,杜甫家里很穷了,没有办法,把家里的书卖掉了,家里的书抵得一万块钱。”你看这个中学教师讲的可笑不可笑?不要笑中学老师,大学教授也有闹笑话的。一位教授引《韩非子·显学》:“故明据先王,必定尧舜者,非愚则诬也。”大意是说,尧舜之道是没有的事情;儒家一定要说有,就“非愚则诬”——不是愚昧无知,就是说谎话骗人。“愚”是愚蠢;“诬”是说谎。你如果不知道尧舜之道是没有的事,那你就是愚蠢;你如果知道尧舜之道是没有的事,还硬说有,就是说谎,骗人。这个教授怎么解释呢?他说“非愚则诬”就是“不是愚蠢就是诬蔑”。他不懂得先秦时代的“诬”没有“诬蔑”的意思,只当“说谎”讲,所以这一个大教授出了大笑话。后来他看到人家引文讲是“说谎”,他也就不再讲“诬蔑”了。
有些地方,看起来容易,往往也会弄错。例如曹操《龟虽寿》:“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看起来很好懂,很多人引用,其实不太好懂。“烈士”不是今天讲的“烈士”:——为革命事业而牺牲的人。“烈士”在古时有两种意义:一个是“重义轻生的人”,合乎正义的事就做,生命在所不顾;另一个意义是有志要做一番大事业的人,曹操这首诗的“烈士”就是这后一种意思。“壮心”似乎好懂:雄壮的心嘛!但是我们知道,先秦两汉的“壮”,只是壮年的意思,跟年龄有关,“三十曰壮”,三十岁叫做壮、壮年是最能做大事的时候。曹操的意思是:我是胸怀大志的人,虽然老了,到了晚年,我壮年的心还在,我是人老心不老啊!我还要做一番大事业呢!很多人就不懂这个意思。又,“枥”字很深,现代很少用。查《辞源》、《辞海》都说是:“养马之所。”新《辞海》解作“马厩”。《辞源》修订稿“伏枥”:“马被关闭在马房里头。”又查《新华字典》,说“枥”是“马槽”。一说是“马厩”,一说是“马槽”,到底哪个对呢?不能两个都对。我们想想,“伏”当是靠、趴的意思,是“埋头伏案”的“伏”。“伏枥”,伏在马槽上吃草,还一面想到跑路,想到当千里马,比喻想做一番大事业。“枥”解释为“马槽”,是很顺畅的。“枥”若解作“马房”(马厩),马怎么伏在房子上呢?不好解了。韩愈有一篇文章(《杂说四》),正是讲的千里马,他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秖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这里讲的很明显,“槽、枥”是同义词连用。《说文解字》说:“槽:畜兽之食器。”段玉裁注:“马枥曰槽。《方言》:‘枥:梁、宋、齐、楚北、燕之间谓之樎(缩(suō),《玉篇》:养马器),皂’。皂与槽音义同也。”这就铁证如山了,槽就是枥,枥就是槽。因此,《新华字典》解释是对的,而《辞源》、《辞海》是错的。所以,字典、词典讲的也不一定都是对的。前些时候,有一些老科学家想为四个现代化做一些贡献,有人说:我们今天不是“伏枥”了,要“出枥”了。这个雄心壮志很好。但是按古代汉语讲,这话就不通了:怎么“出枥”呢?从马槽怎么出来呢?所以我们说,研究古代汉语是很必要的。毛主席指示我们说:“语言这东西,不是随便可以学好的,非下苦功不可。”希望大家很好下点功夫,把古代汉语学好。
三、从三方面学习,以词汇为主
语言有三个要素:语音、语法、词汇。古代的语音、语法、词汇,三方面都要学。
语音方面。我们知道古音与今天不一样,如不研究古音,许多古诗就会感觉不押韵。比如《诗经》,以今天语音看,很多地方不押韵;按古音来念,就押韵了。再说唐宋的诗词,它也是用古音写的,所以有些地方我们念起来好像不押韵;本来是押韵的,变到后代就不押韵了。还有,诗词讲究平仄。毛主席说,不讲平仄,就不是律诗了。我们如不讲究古音,就很不容易欣赏古代诗词,有时还会弄错。最近有个朋友写一部《李商隐诗选注》,把原诗都抄错了。为什么抄错了呢?因为他不懂得平仄。李商隐《无题》诗中有两句:“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他抄成了“此去蓬莱无多路。”为什么抄错呢?因为他不懂得格律要求,这一句应是“平平仄仄平平仄”。按照他抄的,就不合平仄了。而李商隐写诗,是不会不合平仄的。
还有语法要学。古代汉语的语法,与今天大同小异,很多相同,也有不同的地方。如李商隐《韩碑》:“碑高三丈字如斗,负以灵鳌蟠以螭。”头一句好懂,碑高自大嘛。下一句,“负以灵鳌”,也好懂,海中大龟叫鳌,就是说乌龟背着石碑。“蟠以螭”,有个同志解错了,他说“蟠”是蟠龙,“螭”也是龙。这就讲错了。为什么错了呢?从语法讲,“负以灵鳌”就是“以灵鳌负之”;那么“蟠以螭”应是“以螭蟠之”才对。“螭”是龙,“蟠”是盘绕的意思,指以龙盘绕石碑,这才对。所以,从这个例子看,我们要懂古代语法。
再就是词汇了。一个字,一个词是什么意思,我们要懂。有一种情况要提醒大家:大家以为难懂的是那些难字、那些不认识的字。我说不对。那些字,一查字典、词典,就懂了,一点不困难。我举个例子,有个“靔”字,一般人不认识,查一般字典也没有。但是从《康熙字典》“备考”中查出,“靔”就是“天”字,青气为天嘛(“无”就是气,亦写作“无心”)。一查出来,一点也不困难了。常常使我们上当的是有些常见的字,把它解释错了。前两年北大中文系编字典,很多错误都出在常用字上。常用的字容易出错,那时因为它错了还不知道。这一点要谨慎呢。举个例子,有个“羹”字,我们编字典时就误解为“汤”。羹不是汤,直到今天北方称羹、汤还是不一样的。《红楼梦》中的“莲子羹”,那里面是有莲子的,不单是汤。说到先秦两汉,“羹”更不是汤了。“羹”是带汁的肉,其实就是一种红烧肉。古人做红烧肉要配很多作料,可以说是“五味羹”,酸甜苦辣咸都有。《尚书·说命》:“若作和羹,尔惟盐梅。”作羹要用梅,梅子味酸,盐有咸味。“羹”是上古时代常吃的一种红烧肉。《孟子》说的“一箪食,一豆羹”,“食”是饭;“箪”是筐,盛饭的;“豆”是盛菜的,主要是盛肉菜,今天在博物馆里可以看到这种器皿。很明显,“羹”,是红烧肉。在楚汉之争时,楚霸王项羽与汉高祖刘邦打仗,他抓到了刘太公(汉高祖父亲),架好了大火锅,给刘邦看,威胁刘邦,要刘邦投降,若不投降,就烹了刘太公。刘邦回答说:没关系,我的爸爸就是你爸爸,你一定要烹你爸爸,如煮熟了,请分给我一杯羹吧。(《史记·项羽本纪》:“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从前我还以为是分一杯汤呢。汉高祖这么客气呵?没有这么客气,是说煮熟了,分我一碗肉,不是汤。穷人的羹,叫做“菜羹”,也不是汤,是煮熟了的青菜。这种字,看看好像认识,其实不认识。又比方说,“再”字,好像很浅,可是古代的“再”不象现代,是“两次”的意思;三次以上就不能叫“再”了,它表示一个数量,就是“两次”。《左传·曹刿论战》中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是一次,“再”是两次,“三”是三次。《周易·系辞》“五年再闰”,讲的是历法,五年闰两次。《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说齐将田忌与诸公子赛马,孙膑给他出了个主意:用你的下等马对他的上等马,用上等马对中等马,用中等马对下等马。结果赢了,得了王的“千金”重赏。所以叫做“一不胜而再胜”,输了一次,赢了两次。如果解释为今天的意思就不对了。所以,看起来很普通的字,今天也要研究。
从三方面学习,为什么要以词汇为主呢?语音不是太重要的,因为除了诗歌,古书上并没有语音问题。至于语法,刚才讲了,古今相差不大,容易解决。问题在词汇,这必须花很大的力气。我们编《古代汉语》时,有一位同志讲得好:古代汉语的问题,主要是词汇的问题。所以,我们学习和研究的重点要放在词汇上。
四、建立历史观点
今天重点讲这个问题。因为我们许多人研究古代汉语时,很不注意这一点。语言是发展的,每个时代都有发展,现代汉语是从古代汉语发展起来的,所以现代汉语和古代汉语有共同点。但是语言是发展的,所以现代与古代比较,也有不同。一个字,后代是这个意思,古代可能不是这个意思。当然,古今字义有关系,相近,有联系,但不相同;相近也有小变化,而这小变化比大变化更容易被人忽略。研究古代汉语,大变化要研究,但重点不在于研究大的变化,而在于小的变化。因此,历史观点很重要。什么时代说什么话。时代不同,说话就不同了。《三国演义》中有些例子就很典型。刘备“三顾茅庐”,两次未见到诸葛亮,刘备留下了一封信,写得很客气。研究古代汉语就知道,那封信是后人假造的,汉朝人不会那么写,刘备是不会那样写信的,只有到了明朝,人们才那么写。《三国演义》的造假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后来刘备第三次去时,孔明睡觉未醒。醒来时,口吟一首五绝:“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我说这首诗更容易看出来是假的。诸葛亮时代不会写这种五绝。从语音上讲,“知”“迟”汉代不可能同韵,不押韵;大约唐以后,“知”“迟”才会押韵。再从语法方面看,律诗绝句,讲究平仄的诗,唐以后才有。诸葛亮是东汉时人,他怎么会写这种诗呢?从词汇上看,“睡”字,先秦两汉时不是睡觉的意思,是打瞌睡,打盹的意思;在床上睡觉,那时叫“寝”。因此,从“春睡足”三字就可知这首诗是假的。《史记》中商鞅见秦孝公,讲王道,孝公不爱听,书上说:“时时睡、弗听。”“睡”就是打瞌睡。因为,商鞅是新来的外宾,对外宾,孝公不可能那么没有礼貌,躺在床上睡了。所以,“睡”不是睡觉,是打盹。由此可见,古今不同,语言不同,明朝人伪造汉代的诗,露出了马脚,我们可以看得出来。
下面举出一些有关身体的例子来说明语言是发展的。
“身”,古代有三种意思:①身体。②除了头的其他部分。如《楚辞·九歌·国殇》:“身首离兮心不惩。”“惩”是“后悔”。这句说,战士们头和身体分离了,但为国牺牲并不后悔。这个“身”就是除了头的其余部分。③除了头和四肢,即指躯干部分。第三种意义是身子的原始意义,最初的意义。《说文解字》身字作:“躬也,象人之身。”实际上画的一个大肚子,指的是躯干。《论语·乡党》:“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以前很多人看不懂,以为孔丘的寝衣有一个人的身长,再加半个身长,清朝王念孙考证出来了,身是躯干的意思。那么,孔夫子睡觉,寝衣不盖头和腿脚,只盖到膝上,那就正好是长“一身有半”了。
“体”,和身不是一回事。体原义是身体的各个部分。《说文》:“体,总十二属之名也。”十二属指的是顶、面、颐;肩、脊、臀;肱、臂、手;股、胫、足。但主要是四个体:两只手、两只脚,即四肢。《论语·微子》:“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勤”是“劳苦”的意思(不是勤快)。这个老头说,四肢不劳动,五谷不能分辨,谁晓得你的老师是谁?又如楚霸王别姬,在乌江自杀,汉高祖以千金、万户侯悬赏,当时汉将五个人争功,王翳取得头;其余将领争夺,后来四个将领“各得其一体”。这个“体”也是指四肢。
“颜色”,古代颜指额,色指脸孔。连起来,颜色是面孔、脸色。不是今天讲的颜料的颜色。《史记》说刘邦“龙颜”,是说他额角象龙一样(见《高祖本纪》)。《楚辞·渔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颜色憔悴”也是讲面孔,脸色憔悴。凡是古书上讲的颜色都不是今天的颜料的颜色。一直到文天祥《正气歌》:“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是说他虽坐在监牢中,宁死不降,在风檐下展开古书来读,古道教给他“正气”,在他面孔上表现出了不可屈辱的“正气”。
“眼”,今天的眼,古人叫“目”。古时目、眼是不一样的。古时讲的“眼”,比“目”的范围小,“眼”是指的眼珠子。《史记·刺客列传》讲韩国刺客聂政刺杀韩国宰相侠累后,怕人认出自己,被迫自杀时,“自皮面,决眼”,用刀划破脸,挖出眼珠子。这个“眼”就是眼珠子,眼眶不包括在内。又《史记·伍子胥传》说,伍子胥是吴国宰相,越王勾践投降吴,吴王放了他。勾践返越,卧薪尝胆,图谋报仇。伍子胥屡次劝谏吴王,讲了很多话,吴王非但不听,还赐剑让他自杀。伍子胥说,我死可以,吴国眼看要被越国灭亡了。临死时告诉他的舍人,“抉吾眼县(同“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这里的“眼”也是眼珠子,不是“目”。
“脸”,和“面”不同。现代所谓“脸”,古人只叫“面”。而古人所谓脸(俭(jiǎn)),指“目下颊上”(《辞源》),这比较对。但如仔细研究,又不完全对。南北朝以后才见这个字,是指妇女擦胭脂的地方。古代诗歌的“红脸”,是脸被胭脂擦红了,不是关公的“红脸”。白居易有一首诗咏王昭君,头两句说:“满面胡沙满鬓风,眉销残黛脸销红。”前面讲“面”,后面讲“脸”,可见脸、面不是一回事。北方风沙大,出塞后满面的沙、满鬓是风,他忧愁不高兴,很悲哀,不画眉,也不打扮,不擦胭脂,红也没有了。所以说脸是妇女擦胭脂的地方。最近我看了一本注释《红楼梦》的书稿,注得很好。但是里边有个地方注错了。《红楼梦》五十回李纹写的《赋得红梅花》:“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那注解说:“梅花冬天开花,所以脸上冻得有了痕迹。”这就不对了。“痕”,应当是“脸”上擦的胭脂的“痕”,所以说“有痕皆是血”。
“脚”,古代的“脚”字,原义不是今天的脚,今天的脚,古时叫“足”。古人说“脚”是指小腿。《说文》:“脚,胫也。”“孙子膑脚,《兵法》修列。”(司马迁《报任安书》)。古代刑法,去掉膝盖骨,使小腿不起作用,叫膑脚。与刖刑不同,刖是把脚丫子砍掉,被刑的人,勉强还可以走路,而膑刑后就不能走路,刑更重些。
“趾”,今天指脚指头,但古书上不是这样。古书上的趾,就是“足”,即是脚。《诗经·豳风·七月》:“四之日举趾。”举趾,是把脚举起来,表示动身下地,开始耕种了。脚指头,古人写同手指头的“指”。汉高祖打仗时,被敌人射中,“汉王伤胸,乃扪足曰:‘虏中吾指!’”(《史记·高祖本纪》)他怕损伤士气,不说射伤胸部,反而用手摸脚,说敌人射中我脚指头。《辞源》:“趾,足指曰趾”,举《诗经·豳风·七月》为例,那是错误的。《辞海》也讲错了,说是“足指”,举例为“足趾遍天下”,这是错误的。在“足趾遍天下”一语中,“足、趾”是同义词,足是趾,趾也是足。只有这样解释才讲得通。
词义发展有三个类型,可以讲是三个方向:一是扩大,一是缩小,一是转移。扩大,就是把意义范围扩大了,例如以上讲的“身”、“眼”、“脸”,就是词义发展而扩大了。缩小的,举个例子,念《诗经·小雅·斯干》:“乃生女子,载弄之瓦。”旧注:“瓦,纺砖也。”纺砖也叫瓦。古代瓦是土器已烧之总名(见《说文》),范围很大。今天缩小到只有盖屋顶那个叫“瓦”了。词义发展中,缩小的情况较少。转移,就是词义搬了家了,搬到附近的地方去了。比如“脚”,就是转移,从小腿转到“足”那里去了。
词义有发展变化,我们就要注意了,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意义。如“眼”字,它的意义就要看时代,才能断定它是眼珠子或是眼睛。唐元稹《遣悲怀》诗中有两句说:“唯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终夜”是通宵。“眼”是眼睛,不是先秦的眼珠子的意义了。“常开眼”是说晚上睡不着,常常睁开眼睛。眼珠是不能开的,如果在这里解释为眼珠,那就错了。所以说,要有历史观点。又如“睡”字,本义是打瞌睡,但到唐以后,就变为睡觉的意思了。比如杜甫诗中的“众雏烂漫睡”,“雏”喻指小孩子。这句是说,小孩子们一天到晚走累了,睡得很香甜。如果再把“睡”解释为打瞌睡,那又错了。什么时代有什么语言,语言是发展的。所以要注意时代性。今天我着重讲这个,因为过去人们常常忽略这一点。
五、要反对望文生义
望文生义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一句话,这么解释了,讲通了,好像这个字有这个意思,但实际上这个字并没有这个意思。因为字典中没有这个意思,而且在别的地方、别的古书中也没有这个意思。独独这个地方似乎可以这样解释,就认为这个字有这个意义。这叫望文生义,就是胡猜。古时有人也犯这个毛病,但不严重。最近各个地方编字典、词典,他们尊重我,把稿子送给我看。我看了一些,发现编字典、词典的人有一个通病,就是望文生义。差不多我看过的每一部字典、词典都有这个毛病。例如某省有些中学语文教师解释毛主席《念奴娇·鸟儿问答》中“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这本来很好懂,是说鲲鹏飞到九万里的高空,在蓝天下飞翔,从上看下面,尽是人间的城墙。城指内城的墙,郭指外城的墙。那些中学教师都把“城郭”解释为“战争”,甚至有人说是“人民革命和民族解放战争此起彼伏,连绵不绝,互相呼应”。大概因为下文有“炮火连天、弹痕遍地”,所以误以为“城郭”是指“战争”了。这种情况叫做望文生义。为什么呢?因为别的书、别的文章都没有把“城郭”解释为“战争”的。
望文生义,是忽略了语言的社会性。语言有社会性,是社会的产物;只有全社会的人都懂得的言语,才是语言。如果只有那么一个作家,一个人用了这个字有这个意思,别人怎么懂?因为社会上都不那么用,唯独他一个人这么用了。这就是没注意语言的社会性,就是说你独自去“创造”语言了。语言是社会创造的,不是哪一个人创造的。现在有的人往往去“创造”一个意义,那不是创造语言,那叫望文生义。我们知道,语言是很早的时候创造的,又经过了很长时间的发展,现在已经不是个人“创造语言”的时候,不能望文生义。而有人往往望文生义,总觉得这样讲才通,就是原来没有这个意义,他也硬添上一个意义。那么,从前的字典、词典中没有的义项能不能添呢?这就要看情况了。从前有些遗漏的,有些注意古代、没有注意近代的,象这些,可以补。例如“穿衣”的“穿”,过去就没有“穿衣”的义项,就应当补上(例如《辞源》、《辞海》中的“穿”就没有“穿衣”这个义项)。但是不能轻易地给它添一个意义,要谨慎。举一个例子,有本词典,注解“信”字,有个义项,注为“旧社会的媒人”,所举的例子是《孔雀东南飞》:“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这里的“信”是可以解释为媒人的。但仅凭这一处立为一个义项,我认为是不可以这样的。因为,在这儿可以这么讲,在别的地方、别的书中没有这么解释的,可见是望文生义了。“信”可解作媒人,为什么别的书都不这么用,唯独《孔雀东南飞》中这么用呢?闻一多先生解释说:断:绝;信:作“使”解,“来信”指县令派来做媒的使者。余冠英先生《汉魏六朝诗选》注:“信:使者,这里指媒人。”这样解释就很好了。“信”是“使者”,是县官派来的,实际上是媒人。这样解释就很好了。我们编《古代汉语》时就常常采用这个办法:先讲本来的意义是什么,再讲这儿指什么,这就没有毛病了。现在有这么一种望文生义的情况,要提醒大家注意;尤其是从事这方面工作的同志更应该注意。
六、学习古代汉语的方法
从前古代汉语教学有两个偏向,都是不妥当的。头一个就是教同学们专念一些古文,解释一遍,叫大家熟读了,就行了。这是一个老框框,大概我们几千年来都是这么一个老框框。那样做,也行,但是效果比较慢。另一个偏向是只教古代汉语语法。其实,古代汉语学习内容有语音、语法、词汇,其中重点是词汇。你只给他讲语法,那怎么行?所以这个方法更不好。
我们提倡的方法是感性认识与理性认识相结合的方法。感性认识是多念古文,越多越好,逐渐逐渐地提高到理性上去理解。这样,文选、词汇、语法都讲,效果快一些。学古代汉语,记一些常用词是必要的,学外语都要记一些常用词嘛!如刚才举例讲的那些词,一个一个字地记住,好像是麻烦,但还是要记,这样可以学习快些,学得好一些。
感性和理性都要,但主要还是感性认识。从前古人念了很多古文,便逐渐理解掌握了。这个方法还是好的。因为只有具有了很多感性认识,才能提到理论认识的高度。古人讲:“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就是说,多学多会。这个道理是对的。学习古代汉语,有什么“秘诀”没有?常常有人要求我们给一把“钥匙”。规律是有的,上面所讲的历史观点就是规律。但规律是很复杂的,没有一把“钥匙”那么简单。就是要下苦功,多读、多记,坚持感性和理性结合,这样才能解决问题。至于读什么,今天不讲了。
最后讲一点,我们教大家学古代汉语,并不是主张你们写文言文。明年是“五四运动”六十周年了。“五四运动”有一个很重要的内容就是“白话文运动”。反对写文言文。这一条我认为应该坚持下去,我们学古文,学古代汉语,是为了读懂古书,为了提高阅读古书的能力,并不是为了学写古文。现在不知为什么有那么一个风气——写文言文,这很不好。有些读者给我写信,认为我是主编《古代汉语》的,写文言信给我,我很不高兴。有个考研究生的同学给我写了一封文言的信,文言写得还不错,但是我回他的信说,我反对你写文言文,如果你考卷中出现了文言文,我就不取你,学古文和写文言文,这是两回事,不可混为一谈。
本篇是王力先生1979年在广西的一次演讲,由黄葵根据录音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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