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汤姆·巴特勒特 译者 | 紫霄朱雀(果壳) 发表时间 | 2012-03-20 来源 | 《高等教育纪事报》
【前情回顾】《愤怒的语言Ⅰ》一文中,语言学家丹尼尔·埃弗雷特(Daniel Everett),前往偏远的亚马逊部落毗拉哈(Pirahã),去传播基督教。他原想把《圣经》翻译成当地语言,教毗拉哈人信仰上帝,结果反倒是自己放弃了信仰,不再笃信上帝,也开始质疑自己尊为圣人的语言学前辈,乔姆斯基。
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现代语言学学界领袖,20 世纪最富盛名、最具影响力的学者之一。乔氏及其“普遍语法论”执掌现代语言学长达半世纪之久。乔姆斯基认为,语言是人类特有的一种先天机制。2002年,乔姆斯基在一篇与人合著的论文中提出(或者看似可以理解为),递归性是人类语言唯一至关重要的特性。
而埃弗雷特发现,毗拉哈语中不存在这种所谓的“递归性”——毗拉哈人并不将语言单位互相套嵌,而是只讲简单的短句。也就是说,这种语言不符合现代语言学的一项基本原理。这一发现似乎足以颠覆整个语言学体系,事实也的确如此:2005年,当埃弗雷特的论文发表时,引起巨大轰动,而他跟乔姆斯基的决斗,也就此开始。
[左]丹尼尔·埃弗雷特在亚马逊丛林中(照片:Daniel Everett);[右]诺姆·乔姆斯基(图片:Getty Images)
挺乔派“三剑客”的攻击
由于学术论争进展缓慢,直到2009年6月,传奇才又掀开了新的一页。
3位挺乔派学者,在《语言》期刊上发表了一篇长长的论文,逐项剖析埃弗雷特的各种见解。对比埃弗雷特近期的论文和上世纪80年代发表的作品后,他们指出,埃弗雷特的观点并非与乔姆斯基矛盾,而是自相矛盾——年轻时的埃弗雷特认为毗拉哈语存在递归性,现在却又认为不存在。佩塞兹基等人表示,埃弗雷特明明有7年时间完善论文,但他却并没有这样做。
埃弗雷特的辩护呢,简而言之,就是表示同意——没错,他的早期论著是与现在不一致,不过那是因为当时他仍深受乔姆斯基影响,研究者受到自身理论成见的左右并不奇怪;而现在,他在跟毗拉哈族相处了更长时间之后,终于云开雾散,不再执着之前的种种假想,这才看清了这门语言的本来面目。
想要反驳埃弗雷特,就意味着得深入探究毗拉哈语;这门语言埃弗雷特很精通,他的对手却不懂。“大部分人的态度,都认为这不值一驳,”《语言》期刊上的那篇批判论文的“三剑客”之一,麻省理工学院的语言学教授、大卫·佩塞兹基(David Pesetsky)如是说。
除了分析不够严密之外,还有其他的攻击。埃弗雷特号称有一门语言具有颠覆性的意义,而懂得这种语言的权威人士只有他自己。批评者暗示,埃弗雷特纵使胡写一气,也完全可能不会被揭穿。2009檄文的另一作者、现任职于伦敦大学学院的安德鲁·内文斯(Andrew Nevins)甚至明言,埃弗雷特根本就是个骗子。
2007年,埃弗雷特得到消息说,论文三剑客中的巴西人、塞林·罗德里格斯(Cilene Rodrigues),实名举报埃弗雷特宣扬种族主义。埃弗雷特随后发觉,自己不再获准访问毗拉哈族。从那时起,埃弗雷特就再没有踏上过那片土地,再没有见过那些熟悉的毗拉哈人。
大卫·佩塞兹基以为,埃弗雷特企图挑起一场‘跟普遍语法军团之间的星球大战’,埃弗雷特是天行者,而乔姆斯基是黑武士。
2011年3月,诺姆·乔姆斯基接受英媒独家采访时的照片。访谈中,乔姆斯基就阿拉伯春天、中东问题、金融危机、奥巴马政策等话题发表评论。(图片:Hicham Yezza/Ceasefire Magazine)乔姆斯基不仅是世界著名的语言学家,还在心理学、哲学等领域享有极高声誉,不仅如此,出版了超过70部作品的乔姆斯基同时还是活跃的政治评论家、美国政策“永远的反对派”,被誉为当代在世“最伟大的异见分子”、全球百大“公共知识分子”之首。
乔姆斯基的回应:真相,是显而易见的
无论被列入黑名单的理由到底是什么,我们需要关注的问题是:埃弗雷特的著作宣扬种族主义了吗?还有,若是毗拉哈语果真不具备递归性,又当如何?与佩塞兹基等人吹毛求疵的做法不同,乔姆斯基的回应是,怎么样都无关紧要。
2011年10月,在伦敦大学学院的一次演讲中,乔姆斯基不点名地提及了埃弗雷特的作品,说某些人认为,“一旦有了例外,一般性的概论就完蛋了。”乔氏续道,发现了这种例外,“理性的态度不应该是说,泼脏水把孩子也泼掉了”。普遍语法容许有例外。这没问题。正如佩塞兹基所说:“并不是说,不具备从句,语言就不存在。”
唯一的问题,只有2002年那篇署了乔姆斯基大名的文章。佩塞兹基等人对该文采取了回避态度,闪烁其辞,称该文并非有误,而是“写的方式令人遗憾”,论文作者本想“设法以通俗的形式,将语言学的某些内容向大众进行普及,不过他们并未说明自己有所简化”。还有人说,乔姆斯基只是署了个名,真正的作者是曾任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的马克·豪泽(Marc Hauser)——豪泽在研究工作犯有8项舞弊行为,被哈佛校方裁决后,引咎辞职了。(有意思的是,没有人对豪泽的舞弊行为是否影响了论文的质量发表看法。)
乔姆斯基拒绝接受我的采访。他身边的人说,乔姆斯基认为,埃弗雷特是揪住他2002年那篇论文当中或许解释得不够充分的只言片语紧握不放,曲解了他的原意。乔姆斯基澄清道,对每个理性的人而言,真相应该都是显而易见的。
旁观者的看法
泰德·吉布森(Ted Gibson)对此曾有耳闻。吉布森是麻省理工学院的认知科学教授,在美国语言学会2011年1月召开的一次会议上,他发表了一篇相关论文,结束时佩塞兹基站起来提问。“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乔姆斯基从没那么说过。我就倒回去,把那张幻灯片找出来,”吉布森说,“每次当着这些人讨论这个问题,我都得把乔姆斯基的原文引用一遍。而且过后还总得重新出示一次。”
爱丁堡大学语言学教授、乔弗雷·普伦(Geoffrey Pullum)也很忿然,认为乔姆斯基及其同党耍了卑鄙手段,来自圆其说。“他们往后撤得干干净净,简直就等于什么也没说,”他说,“只要有个句子超过3个词,他们就说自己对了。如果这就算他们的主张的话,那他们其实什么主张也没有。”普伦称这种行为“极不坦诚、愚不可及”。
埃弗雷特已经这样申辩了7年——他说毗拉哈语推翻了普遍语法论,而另一方则加以否认。为了解决争端,埃弗雷特便请泰德·吉布森来研究相关数据,再自行得出结论。他没有向吉布森提供他自己收集来的数据——批评者怀疑那些数据被他篡改过;他把之前的传教士搜集得到的句子和故事给了吉布森。这样就没人能质疑其客观性了。
埃弗雷特认为吉布森的发现可以证实自己的理论。“例证符合我的论点,”他在采访时跟我说,同时也强调自己和吉布森在诠释上有少数细微差异。
——但吉布森的看法却并非如此。
峰回路转,对决在这里急转直下。
吉布森的部分研究结果,确与埃弗雷特的论断相符。举例而言,他确认毗拉哈语中没有可递归的所有格,类似“我兄弟的母亲的房子”这样的说法不存在;毗拉哈语中,好像也没有“和”、“或”之类的连词。不过,另一些例证则似乎足以证伪埃弗雷特的观点,尤其是句中的名词从句,如“他的母亲,依塔哈,说。”
这个句子非常简单,但插入那位母亲的名字正是递归性的标志。吉布森与埃弗雷特合著的论文声称:“我们提供的论据显示,毗拉哈语中的某些句子可能具备递归结构。”
如果确实如此,就等于否定了埃弗雷特此前提出的关于毗拉哈语的基本命题。埃弗雷特也就从在亚马逊生活多年、所携例证颠覆了语言学界主导思想、荣归故里的那位赫赫英雄,变成了不过就是一介解释语言学家 [1] ,带回来几本书,写满引人入胜的趣闻,记录了一门非同寻常的语言,却谈不上对局面有什么改变。
埃弗雷特企图挑起一场‘跟普遍语法军团之间的星球大战’,埃弗雷特是天行者,而乔姆斯基是黑武士。图为丹尼尔·埃弗雷特和他的两本著作《别睡,小心有蛇!》和《语言:文化的工具》。
另一位研究者、塔夫茨大学(Tufts University)语言学者雷·杰肯道夫(Ray Jackendoff),也收到了跟吉布森同样的数据,他的观点又有不同。“我想,我们认定存在某种嵌入,但层级有限,”杰肯道夫提出,“毗拉哈语虽具有递归性,但并非无限层级的递归。”——要知道,乔姆斯基的论文曾指出,使人类与动物在沟通方式上相区别的正是“无限开放的”递归性。至于吉布森和杰肯道夫发现的那种有限递归,是否满足这一定义,则与这场论争中的其他问题一样,取决于如何诠释。
埃弗雷特认为,吉布森发现的现象不算递归,而是错误起始。他坚信,进一步的研究将会证实自己的论点。埃弗雷特说:“这些例句太短,又极其有限,而且全是名词之间的相互说明,几乎没有其他情况。”他还指出,目前仍然没有发现毗拉哈语存在无限递归的例证。埃弗雷特说:“即便把我认为是错误起始的例证算作递归,也绝对找不到这样的表述——‘我的母亲,苏西,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你很喜欢她,她今晚会来。’”
语言学的战争
在现代语言学这一领域,以前就有过理论分歧发展成恶战的情况。1995年出版的《语言学之战》一书中,兰迪·阿伦·哈里斯(Randy Allen Harris)讲述了另一次小规模战役,双方分别是乔姆斯基和一群揭竿而起的所谓“生成转换语法学家”。乔姆斯基对反方的论证置之不理,斥之为荒谬;反方则指责乔氏一打遭遇战就窜改理论,而且态度傲慢,目中无人。哈里斯写道:“乔姆斯基有种让人印象深刻的口才,提出的观点既像小心试探、又像确凿无疑,说得既像铁板钉钉、又像随时可以加上各种假设。”
除了埃弗雷特,当今意图挑战乔氏权威的还大有人在。近来,所谓的“语料库语言学”(Corpus Lingustics)大为兴盛,这种语言研究方法立足于数据,使用电脑软件对词句进行分析。这一方法可以提供详尽的信息,而在吉布森这样的学者看来,则终于将语言学研究赋予了实证科学的严谨性,使其免于陷入此前无休无止的理论争议之中。语料库语言学,同时再辅以语言学界日渐频繁采用的大脑扫描技术,或许就能有助于解决相关疑问——究竟语言结构中有多少是生而有之,又有多少是后天文化熏陶而成?
但乔姆斯基对此却并不感冒。他在讲话中指出,语料库语言学并不科学,将其比作研究物理学的人不去做实验,而去描绘大风时树叶飘舞的轨迹。他说,语料库语言学“不过是统计建模”,只能算作“一种认知科学中的病理学”的例证。提到大脑扫描的时候,乔姆斯基开玩笑说,唯一靠谱的办法只有核磁共振。
至于普遍语法,已经有人在为其掘墓了。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Max Planck Institute)的进化人类学联合主任、迈克尔·托马塞罗(Michael Tomasello),曾直截了当地说:“普遍语法已死。”
2009年,两位语言学家尼古拉斯·伊万斯(Nicholas Evans),以及史蒂芬·列文森(Stephen Levinson)合作了一篇论文,题为《语言普遍论神话》,主张“普遍语法论……要么是无法实证的伪说,不能加以检验,要么就是误导,所指的是趋势而非严格的普遍性。”这跟爱丁堡大学的语言学教授乔弗雷·普伦的说法有些相似:“不存在什么普遍语法,除非你把乔姆斯基说的那些话都当真。”
吉布森则更为尖锐。就像乔姆斯基不承认语料库语言学为科学一样,吉布森也不承认普遍语法有何价值。他说:“问题在于,‘那到底是什么?’有多少是嵌入的,起什么作用?根本就没有细说。说它死了都很荒唐。它压根就没成立过。”
这类说法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而现已83岁高龄的乔姆斯基,对敌人向来是智取,而且命又最长。究竟埃弗雷特会不会像之前的无数倒乔者一样,最终沦为一个脚注,目前还只能拭目以待。“尽管毫无恶意,多半我的确还是希望自己是对的,”埃弗雷特说,“我知道这并不科学。但我要是不承认有这想法的话,就成伪君子了。”
注释:
[1] 跟传统的描写语言学(Descriptive Linguistics)不同,解释语言学(Explanatory Linguistics)主张在描写的基础上,对语言现象做出合理解释,得出语言现象背后的因缘和动力机制。解释语言学有诸多课题,如解释语言中词汇的来源、解释语言本身的起源、解释人脑中的语言学习机制等。另一方面,乔姆斯基主张,语言学研究的目的是“严谨和正式地描述‘可能的人类语言’的特征”,因而他的“生成转换语法”是一种描写语言学理论。
编译说明:
编译自《高等教育纪事报》2012年3月20日文章《 Angry Words》
作者汤姆·巴特勒特(Tom Bartlett)系《高等教育纪事报》主笔,负责社会科学报道。
文章题图: superpunch.blogspot.com
内文图片: The Chronicle Review;Ceasefire Magaz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