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道玉:我这一生坎坷,是我的性格决定的

作者 葛佳男   发表时间 2015-08-01   来源 |人物


在加拿大念书的小孙女大前年回来,刘道玉带她逛校园,路过树林中某一任校长的雕像,小姑娘用生硬的汉语问他,爷爷,你的石头在哪里?“我说爷爷没有石头,不要石头。”2007年武大首届作家班的22位作家准备捐款给刘道玉建一座铜像,刘道玉忆称校方以“校园没有合适的地方”拒绝了。对这一切,刘道玉显得平静。

改革是刘道玉一生的关键词,际遇、世故、权力甚至岁月都无法从他身上夺走对教育改革的执着。1988年,刘道玉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免去武汉大学校长之职,原因众说纷纭。在很长一段时间,武大校长的名册里甚至没有刘道玉的名字,校报也不刊登他的文章。然而,《人物》接触的每一个武大学生都告诉记者,刘道玉校长是这所学校的精神力量,是他们永远的校长

永远的校长

他已经在武汉大学校园里生活超过35年,天气好的时候,会绕着珞珈山散步,上午、下午各一次,总遇到熟人,要被问一声刘老校长好。这一叫,周围的人都知道了,所以我现在有很多朋友,修鞋的,报摊的,卖菜的,收废旧物品的,这些人我都认识。他还有许多小朋友,年轻学生的邮件常常塞满了他的邮箱,他来者不拒,端坐在小书房里,拿一只放大镜对着电脑屏幕,慢悠悠地看,慢悠悠地回。

这位改革开放以后中国高等教育改革最重要的开路者,至今仍是这座校园里最有声望的校长,在当代中国,他或许是最没有权力却最有影响力的教育家。担任武大校长期间,他倡导平等、自由、民主、开放的校风,高歌猛进进行教育方法和制度改革,使珞珈山成为全国高校学生和教师的向往之地”;卸任校长之后,他也不曾离开教育改革的阵地,长年探索创造教育的方法,尖锐抨击中国教育的积弊,同时也提出积极的建言。

学校里如今没有刘道玉的任何题字,也没有任何一座建筑、任何一条道路冠上他的名字。1988年,刘道玉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免职,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改革过于激进,触犯了某些高层的利益,也有人认为是刘道玉性格太硬,在政治上过于单纯。在很长一段时间,武大校长的名册里甚至没有刘道玉的名字,校报也不刊登他的文章。然而,《人物》接触的每一个武大学生都告诉记者,刘道玉校长是这所学校的精神力量,是他们永远的校长

刘道玉今年201582岁了,近20年来,一直隐居在武大幼儿园对面的一座家属楼里。他和老伴在阳台上养了许多兰花,暗翠的叶子争先恐后从防盗栏杆里伸出来,老远就能看见。一大早,记者还在楼下,他就打开门探出头,笑眯眯地打招呼,欢迎各位啊,你们路上辛苦了。坐下来,先用一张武大抬头的信纸记下了所有人的名字,老先生有点得意地说自己还是中年人的记忆力,这些年来,每一个来访学生的名字都一字不错地记得。

他形容自己现在是随遇而安,随遇而眠,随遇而学,随遇而写80多年走过来,波澜荣辱都归于平静。每天早上5点起床,保健按摩40分钟,然后洗漱,给老伴做早餐,白馒头就着果酱和花生酱,再冲一小碗葛根粉。这是老年人的作息时间,苏东坡的养生方法是:无事以当贵,早寝以为富,安步以代车,晚食以当肉。’”刘道玉信奉这些箴言,他说,对现在的生活状态已经没有什么不满足。

他的耳朵已经不太灵光,但是他并不以为意,平日也不爱戴助听器,这让我没有任何的事前顾虑,我很乐意。你知道耳不听,心不烦嘛,是不是啊。他侧过头,让记者对着自己的左耳说话,左耳好,我不爱听保守的意见,只听改革的声音。

改革是刘道玉一生的关键词,际遇、世故、权力甚至岁月都无法从他身上夺走对教育改革的执着。2011年,由于中风的后遗症,刘道玉的右手无法写字了,他从78岁开始练习用左手书写,平均每年记两厚本读书笔记,写15篇文章。近20年,他总共出版了18本著作,发表文章300多篇,积累了两本未出版的书稿,虽然我不敢说语不惊人誓不休,但不谦虚地说,文无新意不发表。我认为自己的文章基本上都有创意,因为我是研究创造教育的。如今,他每天固定工作45个小时,读书,写文章,给青年学生回邮件,要了解最新的教育形势。

学生们说,老校长并非脾性圆融之人,早在他当校长的时候,就有不少人见过他为了保护学校和学生的利益公开跟省里领导叫板,批评某位省委领导水平连生产队长的水平都不如。现在年纪大了,说起如今中国的教育体制,刘道玉还是很容易激动,他看不惯的现象越发多了,常常感叹,我爱莫能助呀!”他对记者说,我姑妄言之,你们姑妄听之,能写的就写,不能写的你们不写,你们不能丢饭碗,是不是啊。我无所谓了,我饭碗也可以丢,头也可以杀,做之认之,如果没有这个担当,你就枉然当了一个知识分子。就像钱穆说的,只认得真理,不认得利害,即使放到刀俎上,也只认真理,所以我这一生很坎坷,就是我的性格决定的。


在加拿大念书的小孙女大前年回来,刘道玉带她逛校园,路过树林中某一任校长的雕像,小姑娘用生硬的汉语问他,爷爷,你的石头在哪里?“我说爷爷没有石头,不要石头。2007年武大首届作家班的22位作家准备捐款给刘道玉建一座铜像,刘道玉忆称校方以校园没有合适的地方拒绝了。对这一切,刘道玉显得平静。

2007年,文化学者易中天回母校武大演讲。他是1981年武大中文系的代培硕士毕业生,按照当时的国家政策必须返回生源地新疆工作,刘道玉看重他的才华,层层争取,甚至找到了教育部。最后,双方达成协议,武大用5个本科生的名额交换他留在武大任教。导师胡国瑞告诉易中天,当年他希望就此事约见校长,刘道玉在电话里说:自古以来只有官员拜见学者,没有学者拜见官员的道理。我去看胡先生。

演讲当中,易中天提到这位改变他命运的、20年前离任的老校长,台下坐的大多是85后、90后一辈的学生,他当时还想是不是该做点说明。但出乎意料,话刚落,台下掌声立刻就炸响起来。

20年前的事情他们又怎么会知道呢?”易中天说,那就只能说明是一代一代的在流传。

改革的黄金时代

1980年代,刘道玉带领下的武汉大学是中国高校的一面旗帜。那是改革浪潮席卷中国的时代,人们连走路都是在跑步前进,教室、图书馆和实验室里昼夜灯火辉煌,教师自觉加班,誓言要把文革耽误的时间抢回来。在成功推动高考恢复之后,刘道玉在1979年主动从教育部高等教育司司长任上请辞,回到历经政治动荡、百废待兴的母校,誓要重铸武汉大学历史上的辉煌。

1981年,他48岁,成为当时中国重点大学当中最年轻的校长,也是最富有改革精神和勇气的一个。他被武大学子誉为武大蔡元培,上任不久,就大刀阔斧,从教育体制入手,进而对教学内容到管理体制进行全面改革:学分制、主辅修制、转学制、插班生制、导师制……推行新制度的时候,他从不向上头打报告,坚持认为这些都是校长的职责和权力。这一系列现代高校的教育制度和管理模式,均始于武大。高等教育改革的序幕自此拉开,扩散全国,武大也被称为高校战线上的深圳

1978级历史系学生、现任武大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副院长张星久还记得,当时的武大充溢着朝气蓬勃、欣欣向荣的氛围,就是感觉每天都有一种新气象,每时都有新的空气。学分制令有想法的学生获得充分空间,周围的同学有写小说写出名气的,也有不少人在本科时期就发表了在学术界引起轰动的文章。一大批社会作家通过插班生制度进入学校。学生可以随意选修其他专业的课,可以谈恋爱、跳交谊舞,可以穿最时兴的大喇叭裤,还有超过400个学生社团可以自由选择。自学和创造得到充分鼓励,校长在开学第一天就讲,如果老师的课讲得不好,你们可以不听,自学是最好的学习方法。

追求自由可能是武汉大学的一个特点,武大哲学系教授赵林评价,我觉得在很大程度上是刘校长当校长的时候培育、营造出来的一种氛围,一直到今天还是能看到他的一些影响。

那是刘道玉最怀念的年代,经年累月之后回忆起来依旧有热烈之色,人人思改,人人思变……改革的黄金年代啊!他忽然又黯淡下来,现在呢,一切向钱看,人人思钱,除了金钱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2015年的5月,武汉溽热,刘道玉穿一件熨帖的蓝衬衫,外头罩着面料挺括的西装马甲,一双老式粗布鞋,如学生们描述的一般优雅。采访之前,他花一下午时间准备了三大张手写提纲,细细密密的小楷,整整齐齐。

好几个老一辈的学生告诉《人物》记者,即使是在突然被免职那段最艰难日子里,老校长也没有失去一个知识分子的体面。那时候他生病住院,硬是被拉出来检讨,大会小会上都要点他的名,但他拒绝写一个字的检讨。学生们去看望,见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清瘦了些,但是面色从容平静。

1985级武大学生、《刘道玉传》的作者野莽在一次采访中回忆,刚被免职的时候,刘道玉内心其实是有埋怨的,他有岳飞式的愤怒,屈原式的牢骚,怎么就不能理解他教育改革的一片良苦用心呢当时他认为这是上面领导的压制。直到70岁以后,他完全放下了,七十而从心所欲,他的心灵好像彻底解放了。

这次采访之前,刘道玉特意强调,希望一定在文稿当中适当的地方要反映我的观点我不是大师,真的我不是大师,我不是谦虚,而是实事求是。我仅仅就是一个热爱教育,一个执着的教育改革者而已,仅此而已,别的什么名誉啊、荣誉什么对我来讲都是身外之物,都是附加给我的。

不过,武大学生以及所有关心教育改革的人们更愿意把这看成一种谦词。1989年年中,张星久去鄂西北的一个偏僻县城讲课,当地领导是老三届的大学生,饭桌上第一杯酒举起来,敬的是刘校长。他就是大家心目中一个大学校长,一种说不清的,就是应该这个味道。在张星久和他的老校友们看来,刘道玉已经成为了一个参照系,后来人会不自觉地将其他校长与老校长进行比较。他之所以那么持续得到大家敬仰,大家可能看得更清楚,尤其在我们的教育现在在某些方面有些不尽如人意的时候,我们可能更觉得他的东西弥足珍贵。

生不愿封万户侯

2015年元旦前夕,刘道玉终子完成了《我的理想大学》的写作这本书占据了他耄耋之后的主要精力,伏案3提纲换过5次,最后5个提纲全部推翻了。他解释说:创意是不能事先计划好的,它只能通过顿悟而突如其来的。正因为如此,我不能请助手用口述的方式来写。2012年动笔之际,他创办的刘道玉基金会在北京召开《理想大学》专题研讨会,刘道玉在给与会者的邀请信中写道,余年近八旬,且右耳失聪,右手已不能书写,基本上是一个残疾的老年人。但我不甘寂寞,心中教育改革的炽热之焰未灭,追求理想大学的情节仍没有消失。于是,准备积个人30多年的经验、教训、学习心得和未来大学教育的期盼,着手撰写《理想大学》一书。

然而完稿之后刘道玉却把它锁了起来,谁都不能看,连他白己也看不了。今年年初,中国青年报前副社长、武大77级中文系毕业生谢湘去家里看他,他告诉谢湘,《我的理想大学》是他的封笔之作,一定要等到自己百年之后才会拿出来。他说这本书注定要成为禁书,理想大学没有禁区,中国现在到处部是禁区,你想能出我的书吗所以中国现在为什么没有理想大学,因为到处是禁区。

某种意义上,刘道玉教育生涯的另一扇门,是在整整20年前打开的那是1995年,他62岁,照学校的规定正式退休。此前,他是教育改革的亲历人、实践者,此后,他成了一个教育学者,研究理想的教育制度和创造性教育,时常出现在公共视野当中,就教育议题发表意意见。他的意见以批判呐喊为主,针砭时弊,甚至比在任时的改革措施激起了更广泛的社会影响。

他谈论大学文科教育的缺陷,建议高考应该取消文理科分开招生,在大学建立文科实验室,克服纯表述性教学,开设文理渗透选修课程他在《南方周末》发表《彻底整顿高等教育十意见书》,被称为教育改革的一剂良药“教育改革的春雷炸响了,他质疑当前的大学校长遴选机制,提出遴选校长是去行政化的关键,我说由治学的人来选治校的人是天经地义的,这是符合教育规律的”;他批判中国目前的教育价值观,家长将考高分、高学历与成才画上等号,这是传统的教育价观,学而优则仕就是教育最大的功利性主义。纵观我国历代劝学的名言,都是以功利主义为诱导的。

77岁的时候,他还给清华大学百年校庆筹备委员会写了一封公开信,毫不客气地指出,整个校庆活动依然没有拜托传统格式化的思维窠臼——大造舆论,邀请名人捧场,极尽评功摆好之能事,与麻省理工大学建校150周年的纪念活动相比,没看到清华大学有任何一项反思活动,这就是清华大学与麻省理工学院之间在思想境界上的巨大差距。这种反思精神的缺乏存在于包括教育部在内的各大学中,使中国高高教问题越来越严重。公开信发表出来,哎呀,反响大得不得了,从201110月校庆到当年年底,国内外的大学教师都互相传这一封信,包括清华的校友,也都跟我联系,支持我。唯独清华大学官方没有任何反馈,我有些失望,对清华大学领导人的气度失望

在某种程度上,刘道玉已经习惯了这种失望。20年间,他获得过无数民间发起的奖项和致敬,但他的呐喊几乎从未收到相关部门的正面回应。有知情的老朋友告诉他,教育部在某次会议上提到他的《十意见书》,说有人把我们的教育说得一塌煳涂,这不符合事实嘛。唯一的一次正面反馈是在《大学校长遴选机制改革刻不容缓》发表之后,他称白己通过几个路径得知,有领导批示主管大学干部配备的副部长,这篇文章有参考价,希望你们认真研究。但是研究没有结果,还是不了了之。

《人物》记者问他,如果当初再教育部里面继续任职,或者做到更高层,有没有可能从体制内部更好地推进自己的教育理念


老先生想也不想,回答不可能。我要做部长,我能身由己吗我要身由己,我就公开出来叫板,中国这个现实允许我叫板吗我的看法是,部长也好,司长也好,只不过是大办事员和小办事员的区别。当年他拒绝过的职务包括武汉市委副书记、市长、团中央第一书记以及驻国外使馆教育参赞等。他说:我的性格不适合做官,如果我要做官,我这20本书、300篇文章就写不出来了。他极喜欢唐朝诗圣李白在《与韩荆州书》中的两句名言: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他说,一生中先后至少有5次拒绝了堪为高官的任命,因为我钟情教育,立志做一名教育改革的探路者。

60岁的时候,刘道玉和老伴以及小儿子一家搬进了这间稍微宽敞些的房子,他在耳顺之年终于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大概8平方米,堆满书籍和资料。他晚年的大部分研究都在那里完成,说不上为什么,他总感觉一坐进去就特别有灵感。刘道玉给这间小书房取名寒宬斋,寓意他崇尚寒窗苦读,同时一个人要想获得成功,就必须克服面前艰难困苦,掀掉压在头上的盖子

200910月,中国科技大学前任校长朱清时在这里拜访刘道玉,两人谈了3个半小时。刘道玉当时并不知道朱清时正在筹备后来被称作中国当代高等教育试验田的南方科技大学,他是有备而来的,我是无备而谈。这是中国两代最负盛名的教育改革者之间的对话,刘道玉说,如果当时知道南科大筹建的背景,他会劝朱清时办一所私立大学而不是公办大学,请市政府把土地和资金捐给学校的董事会,然后市政府就退出大学。否则,在政府的管辖下,是不能按朱的初衷那样办好这所大学的。

[原标题:刘道玉:生不愿封万户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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