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叶开 发表时间 | 2015-11-24 来源 | 儿童阅读公众号
如果阅读不广泛,学生的积累就不丰富,表达就局促无词;如果情感不真实,用词不准确,写作就会流于虚假、空洞、乏味。
我自己的中文母语学习过程很特殊,但有启发性。
我在广东省雷州半岛的偏远地区长大。小学时在村小学读书,读课文讲客家话;初中在公社里读书,通行语言是乡土白话。普通话从未接触,一窍不通,我是到上大学之后才开始学习普通话的。即便如此,在那样贫乏条件下,我仍然因为读了一些文学作品,而养成了超越同龄人的表达能力。这些作品包括四大名著连环画,金庸、梁羽生、古龙的港台武侠小说。当时书籍丰富性无法与现在相比,但这样“贫乏”的文学作品阅读积累,却让我在复习高考时轻松应对,考出了整个县城最好的语文成绩之一。
我的童年倒挂在树上,丝瓜般慢慢长大。雷州半岛遥远的家乡,海风从记忆中阵阵吹过,天气动辄打雷下雨,河水时时上涨奔涌,小鱼小虾在水底沉浮。那是我们的极乐园。
我在默默无闻的坡脊镇出生,在小如芥草的龙平小学度过读书生涯;坡脊只有一条黄泥街,平时闲得连狗都无精打采,孩子们也无聊地倒挂在树上晃荡摇摆。我那时有返祖迹象,一天到晚都呆在树上,还搭建了舒适的窝巢,吃喝拉撒全都不愁。
每逢一、四、七赶集日,却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四乡八里的赶集人溪水般汇聚,拥拥挤挤,吵吵闹闹,看似乱作一团,实则各有秩序。
赶集日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刻,我会摆开一个大大的小人书摊:《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成套连环画,《智取威虎山》《林海雪原》《地道战》《地雷战》等红色经典,整个镇十几户人家,只有我才藏有如此丰富的小人书。每次我会挑几十本,一部分摆在竹篾席子上,一部分插在竹篾架子上,然后坐在小板凳上当老板。两分钱看一本小人书,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父母们带着孩子大老远来赶集,把小家伙扔在我摊前看书,又有趣又安全。小屁孩都有一角钱,可以看五本小人书。有些小滑头故意看得慢,一页纸翻来覆去看,嘴角裂开傻笑,一本书看个没完,一角钱五本可以看上整半天。
隔着几个摊位,是令人牵肠挂肚的牛杂摊。在一个一米多口径的大铁锅里,油汪汪、香喷喷、浓酽酽的沸汤翻滚,牛头、牛蹄、牛筋、牛肝、牛肺、牛肠,各种坚韧不拔的老牛身上边角材料,先煮个半熟了,用利刃薄薄地片下,倒在大锅里,加上八角、胡椒、桂皮、生姜等各种香料,大火滚煮,小火慢炖,从凌晨开始就飘香缭绕,让人馋得涎水滴答。一角五分一碗,热腾腾撒上葱花,喝了眼泪汪汪,什么也不想。
我看着小人书摊,表面上看似稳坐钓鱼台,但全身心都被牛杂汤调动了。为了剿灭馋虫的造反,我强忍着跳起来奔过去的冲动,低眉帖耳,温良恭俭让,很专业地解答不同小屁孩提出的业余问题,如哪本书好看,哪本书适合他看,哪本书精彩,哪本书好玩。这些小人书我都看的滚瓜烂熟,说起来头头是道,不由得小屁孩们不信服。我观察仔细,判断清晰,哪类小人书适合哪些小屁孩阅读,推荐这种事情手到拈来。
自有大姐姐善解人意,穿着碎花衣服,扎着麻花小辫,在我几乎就要丧失抵抗力之前,端着一碗油汪汪,滚烫烫的牛杂汤送过来,挽救了我的情操和立场。
从早上到下午,我摆小人书摊可以赚到五六元人民币。那个时候,这是一笔真正的巨款。每隔半个月,父亲都会给我三四块钱,让我搭乘三站慢车去县城南街书店。这个书店如此古老,似乎是“旧社会”就传下来的,甚至从盘古开天地就开始了租借图书的生意。
我一早到县城,买根油条,喝一碗豆腐花,一整天都会泡在书店里,哪里也不去。老板连租带卖,一般图书都有备货,我看到了喜欢的书也会买下来,收获大大的,搭乘晚班火车回家。
一个人走过从南街到西街,再到通往火车站的道路,脑子里全是刚看过的书本内容,两旁建筑形态不太熟悉,但脚底上老马识途,一直带领我到站台,在站台上,我仍然手握一本小人书,看得津津有味。
后来我家搬到县城,我继续在这个古老的书店里借阅各种书籍。
几年前我回老家,特意带着女儿一起来到县城南街寻找,以为那家书店早就消失了,没想到宛然还在,连那个稳稳当当地坐在陈旧桌子后面的老板,也还在,并不很显老,他的书店也有了更新,摆上了很多时髦的卡通书和各类网络小说。他已经不记得我了,可是我记忆中,他是一尊闪闪发光的大神。三十年前,我觉得他已经很老了,但他还那样笑眯眯的,很诚恳,很慈祥。不知他读不读书,也不知道他读哪类书。如果他每天这么读,将是世所罕有的顶级学者了。
广东得改革开放先风之便,即便是我们粤西县城,也早早地运入了大量香港武侠小说,梁羽生、金庸、古龙的各类繁体字版作品,我都是在那个时候读到的,并自然而然地完成了认读常用繁体字的主要过程。后来上大学念中文系,领到六册繁体字版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我的同班同学很多一看就傻眼了,他们虽然考试成绩比我好,但说到阅读的广泛,则完全跟我无法媲美。当同学们在苦苦辨认那些繁体字为何物时,我则“笑而不答心自闲”。
我在河唇公社河唇中学念完高二就毕业了。
当时河唇中学文科班里考过整个湛江地区预选线的只剩我一个独苗,学校如获至宝,把我供在破败的招待所房间里吃独食。结果那年我考了384分,英语23分,数学32分,语文88分,很幸运地有机会混进县一中文科复读班。这个复读班,人才济济118名,类乎水泊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各个身怀绝技,令我感到高山仰止。有复读达人已经复读到第八年了,神情忧郁,举止优雅,小胡子忧伤地在嘴唇上萌芽。我哥哥也复读到第四年,已经成了县一中复读班的老牌杀手,跟很多老战士都是死党。第一周,他给我引见了很多同班老大,我则诚惶诚恐地请他们多关照。我英语和数学成绩差,智能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背单词、刷题,在喘息的间隙,侧耳听老牌杀手们纵论历史、地理,横谈语文、政治。语文我完全放弃了,仅仅靠着当时相比同龄人更宽泛的阅读积累,仍然在最后的高考时考出了整个县城数一数二的高分。
我后来研究现行语文教材,思考批判中总结一些经验,发现自己的基本语文能力,都拜金庸先生所赐。我一直很感激金庸先生,没有他的武侠小说,我现在还在老家卖凉茶——我后来在母校面对学弟学妹时开玩笑说,如果不是考上大学,今天就没有王老吉什么事了,我就是卖凉茶的亿万富豪了。
在我的老家坡脊镇,我不仅摆小人书摊,卖凉茶能力也一流。摆小人书摊,一次我能赚好几块钱;卖凉茶,五分钱一杯,我一次能赚近二十元人民币。成本仅仅是我们家的井水,还有我父亲去山里采集的雷公藤、白头草等中草药。货真价实,一本万利。我如果从三十年前摆摊到现在,那什么王老吉、加多宝,都靠边站了。当然,我也有可能因为不爱读书,不爱学习,而缺乏更远大的眼界和胸襟,而倒在了通往亿万富翁的中途。
当时书籍紧缺,连“四大名著”的小说都很难找到,不用说其他翻译作品了。而金庸的武侠小说伴随我从初中到高中的整个过程,不仅认识了大量的繁体字,还在无意中脑补了在语文、历史和地理教材里看不到的知识。
当时读金庸可谓疯狂,即便在高中最紧张阶段,仍然为之痴迷。一次我在书店借了五本《天龙八部》,每本五分钱一天,必须一天一夜间看完,才能仅仅花两角五分就读完全套小说。几乎是连续二十四小时连蹦带跳读完整套五本,已经头昏脑涨,两眼辣痛,四肢麻木了,仍然记住了为段誉和王语嫣的爱情着迷,为萧峰的顶天立地而激动。基本的内容情节、故事人物,过了三十年,我仍然记得很清楚。
前几天忽然心动,重读了《天龙八部》,发现其中引用了大量的佛经、儒家经典和各类诗歌,慢慢读来都极其有味。这部武侠小说的地理感很强,其中提到大理、吐蕃、西夏、大辽和大宋,五足鼎立与现在的中华文明圈中,基本囊括了历史中北宋面临的各种边境问题。但是在我那遥远而贫乏的八十年代,作为一名乡村中学的学生,我对这些地理概念完全一窍不通,不知所云。当时碰到书中引用的诗歌、佛经和论语等,大概都是跳过不读的,而只关心小说中的情节和人物。
我后来在反思现行语文教材时总结说:一个人的阅读历史,跟他的年龄和经验密切相关。我们不能用成年人的经验来衡量小孩子,也不能用博学鸿儒的能力来要求小孩子。在广泛阅读的阶段,一个孩子能够津津有味地读完小说或者历史故事,就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学习和积累过程。如“四大名著”的阅读,我就建议语文教师和家长理解孩子的跳读和速读。他们的耐心、认识和修养,都可能还没有达到欣赏小说中诗词和引用的程度,也不必着急地非要让他们每个字词句都要一个不漏地记住。在中小学阶段,完全可以允许他们自由地泛读。
如果有语文教师能实行“弹性课时”,迅速地教完语文教材里值得学的那几篇文章,用一个学期来与学生们精读《西游记》,那么,这将是最有效的语文学习。
中文母语学习无需特殊的技巧,有效方式是广泛有效的思辨阅读,真实自然的表达写作。从阅读、思考到表达,是一个顺序的过程。但是,大多数语文老师的实际教授过程,都是不合理的灌输,是毫无没必要的高频率写作文。
如果阅读不广泛,学生的积累就不丰富,表达就局促无词;如果情感不真实,用词不准确,写作就会流于虚假、空洞、乏味。
中文母语学习,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并需反思和推进,大胆地肯定母语学习的“文学性”本位,通过丰富有效的阅读,而激活学生们的思考力和创造力,才能更有效地培养适应二十一世纪的创造性人才。
2015年1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