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周月峰 发表时间 | 2015-10-08 来源 | 南方周末
课堂提前走进了“爆米花”的时代,真不知是适应还是沦陷!
或因对过去教学方式不满,近年大学中反复倡导“教学改革”,上到校长,下到教研室主任,开会每每都强调自己“重视教学”,且要求“创新”、提倡“研究型教学”;各类制度性的教学培训、教学节、教学评比也逐年增加,甚至有高校以重金(常以百万计)来奖励“精湛讲课”的教师。
不过,在种种“重视教学”的举措中,有一种导向不免让人忧虑。高校内外所提倡的优秀的教学常常是内容设计简单易懂、PPT漂亮、教师口才了得,其用心是要让学生轻轻松松获取知识,最重要的判断标准则是受学生欢迎,“拥有最多学生听众”。在此风气之下,教学似乎成了必须吸引人的表演,要有娱乐性。我常常想,若以这样的标准,一个说书人、相声演员或所谓“成功学”演说家到高校中教书,都将是最优秀的教师,因为他们很能吸引学生。但是,即使是电影,也很少有人单纯以视觉效果或观影人数来判断优劣,何况是本该更学术的大学课堂。
傅斯年曾将文章分成“外发”与“内涵”两种类型,前者“很容易看,很容易忘”;后者“不容易看,也不容易忘”。电影也有商业片、艺术片之分。我想,讲课至少同样可以分成类似的两类,好听、好看的课也可能像爆米花电影,看的过程轻松愉快,而看过了也就只是看过了而已,并不会留下多少思考的余地。然而,现在“重视教学”的倾向中,恰恰多鼓励“容易听”、“好听”的“外发”型,这让本该探讨高深学问的大学课堂也提前走进了“爆米花”的时代,真不知是适应还是沦陷!
姑且不论复杂的学问能不能以简单明了、轻松愉快的方式传授给学生;即使真能做到,也仍需要斟酌该不该如此,毕竟“很容易看”的常常也“很容易忘”。
宋儒朱熹教门生读《大学》时,特意交代,须要只读正文,先不要看对正文进行解释的“章句”,一定要“俟有疑处,方可去看”。他是有意让学生经历“不容易看”的过程。朱熹曾解释,跟门人讲学,不能讲得太多,因为“他未曾疑到这上,先与说了,所以致得学者看得容易了”,为了让学生不把学问看得过于简单,他有意不说破,须要等到学生苦思“三朝五日”,“方始与说他,便通透”。不仅如此,等到此时再告诉他,还有额外好处,“更与从前所疑虑,也会因此触发,工夫都在许多思虑不透处”。如果所有课程都简单易懂,则学生们很可能将错失最可宝贵的“思虑不透处”。
朱熹秉持这样的讲学方式受当时盛行的禅宗影响,禅宗有所谓“受业师”和“得法师”。受业师事先将教授的内容都规划好,而得法师则是在你的基础上加点东西,让你自己顿悟。朱熹认为,佛学之所以能代有人才,“盖他一切办得不说,都待别人自去敲磕,自有个通透处”。朱熹和禅宗显然都看到学生在知识传授过程中的能动作用,必须要先“疑”、经过自己一番“敲磕”,教师再加以点拨,方能“通透”。这也正是孔子所说的“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因为“学者至愤悱时,其心已略略通流。但心已喻而未甚信,口欲言而未能达,故圣人于此启发之”。孔子所说的“愤”,就是“心求通而未得之意”;“悱”就是“口欲言而未能之貌”。至少在孔子和朱熹看来,如果学生未经苦思,没有到“求通”和“欲言”的地步,即使告诉其答案,也思虑不透,还不如不说。
要使学生在听课过程中有“愤悱”之感,讲课大约就不能太直白,不能让学生将求学“看得容易”,着眼点更应促使学生有“疑”,有“愤悱”而能自己“敲磕”。近代史家陈垣曾告诫儿子,让其定期汇报读书情况,说:“近日读何书,并须告我,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你有问我然后有答也。最怕浅尝辄止,各得其皮毛,则废物矣。”每寄儿子书籍,则必交代“点读一二卷后,有何意见,再来信说”、“有疑问随时札记寄来,可以代为解答”。实际上,教师未必需要(也未必能)“代为解答”,而学生则不能不艰辛地“敲磕”。这样的课程未必吸引人,学习过程更不会轻松愉快,但却是大学中应该倡导的教学方式。否则,若只讲求课程形式精彩纷呈、教师讲授天花乱坠,那师生真成了“奏技者与看客之关系”(梅贻琦语),学生看得兴起而不必自己上下求索,得其皮毛容易,但怕终不能“沛然”,更谈何“研究型教学”?
作者为华中师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