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酉民:未来大学,重塑还是破产?

作者 | 席酉民 发表时间 | 2015-06-12  来源 | 光明日报


为什么现在的大学教育远远落后于时代的需求而又难以产生根本的变革?管理大师德鲁克先生曾指出:任何公益事业和非盈利组织的结构变革大部分不是来自于内部,而是来自于外部。比如大学发展史上很重要的洪堡大学,其诞生不是由大学教授而是由一个外交官来推动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大学的迅速变革不是来自于内部,而是来自社会对于大学的不满。

大学教育已远远落后于时代的需求

面对全球化和网络化的世界,当我们讨论教育的时候,一定要问一个问题:教育要培养什么样的人?只有知道未来对人的需求,才能做好教育。应该说未来之人才像是在全球背景下骑在疯牛背上的斗牛士,面临全球化的背景和动荡不安的环境,还要驾驭一个“狂野暴躁”的事业。大家知道斗牛士能够在牛背上坚持几秒钟就很不容易,什么样的人才能待得更久?

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分析这个时代的趋势和特征。首先是链接革命,会改变很多个人、组织和社会行为,自然包括学习的行为。我们传统的教育是以教知识为主,现在一个芯片、可穿戴设备或者智能手机,所需知识就可以全带在身上或通过搜索获得,为什么还要记忆这些知识?现在可以随时随地廉价获取知识,如果大学还是以教知识为主,这样的大学的意义何在?其次,由于互联网和物联网,人和所有东西被一网打尽,社会将形成一种新的生存状态,叫做共生(Symbiosis),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运用得好,将会达到共生共赢的状态;再次,一系列颠覆性技术在不断颠覆着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组织、我们的教育,在不少领域,范式革命正在涌动;最后,要赢得未来,世界需要一种全球的竞合。在这样的背景下,教育要从过去消除无知转变到应对新的挑战,我将这种挑战总结为UACC,即由四个变量构成的人类生存空间:不确定性(Uncertainty),模糊性(Ambiguity)、复杂性(Complexity)和快变性(Changeability)。谁也无法逃脱这四个变量的影响,也就是说未来大家都生存在UACC这样一个空间里面,我们的教育和未来的人怎样在这样的时空里面对生存和竞争?应该说当下教育的改革对这个问题的回应还不多。

为什么现在的大学教育远远落后于时代的需求而又难以产生根本的变革?管理大师德鲁克先生曾指出:任何公益事业和非盈利组织的结构变革大部分不是来自于内部,而是来自于外部。比如大学发展史上很重要的洪堡大学,其诞生不是由大学教授而是由一个外交官来推动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大学的迅速变革不是来自于内部,而是来自社会对于大学的不满。现在社会迫切需要大学变革,家长和孩子都不满意,甚至连教育者自己也很不满意,更何况还有一系列的颠覆性技术会颠覆中国大学的生态,然而,我们的教育工作者和管理者似乎都被锁定在一张无形的网中,难以自拔,大学的变革步履艰难。更有意思的是哈佛商学院战略教授Clayton Christensen 2014年预测:“未来十五年内一半美国大学会面临破产”。他的话让很多人感到震惊。

面对如此严峻的挑战,是行动还是观望?实际上迫于社会舆论和压力,国内现在也有各个层面的教育改革方案,但这些方案基本都是针对琐碎的内部管理问题,很少思考时代对教育的挑战以及我们如何应对挑战。然而,只有前瞻教育面临的大挑战,才能真正让改革有希望。

大学教育目标需要为新时代而重塑

为了应对这样的挑战,教育要能培养出在疯牛背上长袖善舞的国际玩家(Global Player)。只有正确理解我们的培养对象和培养目标,教育变革才能沿着正确的方向行在可行的轨道上。国际玩家必须面对的挑战包括:首先是应对本土文化的影响,本土文化对于中国教育的影响太深刻了。应试教育扼杀了学生兴趣、创造精神。课堂上学生永远是静默地“学”(记)知识,不愿意去挑战已有知识和老师。因深层的社会结构,甚至科举制度的根深蒂固的影响,我们擅长通过“相马”选人,而不是“赛马”,如果应试教育无法根本改变,学生就会继续沦为“考生”,大学也会沦为考证机构。其次是外部文化的冲击,他国或他民族的文化、习惯可能冲破国界直接影响我们的生活,如宗教、恐怖组织等。第三是多元文化共处,我们必须生存在一个多元文化的背景下,比如我现在工作的西交利物浦(西浦)大学,学生和老师来自五十多个国家,我必须天天面对来自不同国家的人们的行为特征和文化,面对来自于不同的教育体系训练出来的人。第四是日益国际化的生存环境,即使你蜗居在一个小地方,现在也难以逃脱全球化的影响。在这种情况下,要成为一个有竞争力的国际玩家必须具备的才能之中,最重要的就是跨文化领导力(Cross Culture Leadership)。

什么是跨文化领导力?至少包括四点:首先是跨文化的理解力,然后是复杂脑袋(西点军校曾针对现代社会的挑战,提出了人们需要从当下脑袋(Current Mindset)转变成复杂脑袋(Complexity Mindset)),还有整体思维和变革管理。不管学什么专业,这些方面是我们必须加强的,但现在学校缺乏有意识的课内外活动设计,以帮助学生训练这些素养和能力,这也是教育的严重问题。

那么适应未来的教育是什么样的?在新时代到底应该如何定位大学的价值?传统的教育因为害怕无知,所以设法教学生更多知识。现在的技术可以让人们很容易获得知识,面对知识爆炸和大量涌来的似是而非、真真假假的信息或知识,挑战不是获得知识,而是如何适应UACC环境?有教育专家说现在人缺乏智力的宽度,即知识的丰富度,但我认为现在很难解决的是智力的深度,即认识知识的价值,并能解决实际问题,更难提升的是智力的高度,以使人在此基础上培养自己的造诣,拥有智慧。现在一些“先进”的教育工具也只是把传统教育计算机化,并没有改变教育的实质,懂教学的人很多,但懂教育的人很少。我们需要培养具有造诣的人,让未来的人才同时具有知识广度、深度、高度,而且具备跨文化的领导力,这才是适应未来的教育。

为此,我们要开始做三件事情:重新塑造学与教,重新思考教育,重新定义大学。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既然我可以随时随地廉价地学习,为什么还要花钱来上学?学校必须为学生提供增值服务。在世界重塑教育的时代,我们对大学的意义要有独特的认识,即大学不是教知识的地方,而是帮学生健康地成长。何为健康成长?学校至少应帮助学生在五个方面有长足进步:1、知识积累在人类发展进程中依然重要,所以需要学习和继承;2、但面对知识更新日益加速,新技术源源不断,教育更重要的是要帮学生学会学习;3、未来社会因共生人与人合作日益必须和重要,所以要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学会与别人合作;4、全球竞合要求有追求的世界公民要不断提升自己的国际视野;5、要立足于世,每个人应该知道自己之于组织和社会的价值,未来如果我们对这个社会没有价值贡献就基本上没有发展空间。总之,真正实现育人目标,帮助学生在大学实现从孩子转变到年轻的成人再到世界公民,从被动学习到主动学习再到研究导向型学习,从盲目学习到兴趣导向再到关注人生规划。

重塑大学的学习与教学

传统的教育模式是老师教学生学,现在很多大学基本还是这样。过去是灌输式的,现在很多学校还依然是灌输式的;过去我们习惯把学生比喻成为海绵,就是让其吸收或记忆尽可能多的知识,现在学生很容易变成气球,年轻人几乎无所不知,但如果深入地探究就露馅了,太肤浅和浮躁,没有知识的整合。如果要改变这种状态,你会发现课堂在学校学习中只占很小一部分,学校需要创造更丰富的学习过程和环境,如项目、团队合作、研究、实习、实践等,才可能培养出有知识广度、深度、高度和有造诣的人才,才利于训练他们的跨文化领导力。

另外,教育的另一个探索是跨专业(Trans-discipline Education)的整合,以拓展学生的知识面,其实这一理念还需更进一步,即从整合转变到融合。我们最熟悉的是专业化教育。高教至少可分两类:职业化教育,和全人教育或博雅教育或精英教育。前者以就业为导向,强调专业化教育当然没错;但现代社会的技术更新节奏不断增速、社会形态日益快变,人们面临不断的职业转化和专业调整,让学生具有更强适应性和专业转化能力的教育可能更重要,因此后者成为教育的另一种重要选择,该模式不应该过分强调专业化教育。实际上全世界都在探索这个问题,跨专业教育等尝试层出不穷,但如果面对未来挑战作更进一步思考,我们发现仅有跨专业还远远不够,跨文化领导力的很多方面依然得不到有效训练,也就是说,我们在尝试专业整合的同时,应该探讨如何超越专业而训练学生的跨文化领导力。这里有一个词非常有意思,叫做融合(Syntegration)。在西浦,我们依此理念的具体做法是提倡研究导向型的学习(Research-led Learning & Teaching),我们给学生两次专业调整机会,以实现以兴趣为导向的专业融合,另外还探索如何营造课内外结合的学习过程,训练和提升学生的跨文化领导力。

什么叫做研究导向型的学习?最根本的是整合线上和校园学习优势,构造超现实的学习环境,以问题和现象为导向,引导学生通过研究进行学习,以激发学生好奇心,塑造学生批判思维、创造行为、复杂脑袋和终身学习能力,这些都比简单学习知识更为重要。有人很好奇,为什么西浦的文科生可以转到理工科专业并取得不错的表现?为什么文科生也可以参加美国数学建模比赛?因为我们从不为了成绩事先筛选学生,只要有兴趣统统参加,目的是让学生积极寻找机会、学会解决问题、学会整合知识、学会面对挑战,从而实现研究导向型的学习。

大学结构的根本性调整

德鲁克先生还讲过一句话:二十世纪已经解决了管理的效率问题,留给二十一世纪的挑战是如何提升知识工作者和知识组织的效率。大学是典型的知识组织,当前全世界百分之九十的大学依然采用层级式的管理结构,在大学工作的人都深知这种体系的制约。与其他大学党委、董事会、校长、副校长,部、院、系层级结构巨大不同,西浦在努力打造一个由学生、学术、信息、行政四个服务中心无缝链接的网络化的支撑平台,所有的学生和老师在上面可以自由合作和开展学术活动,根本不需要谁去指挥。当然,在这种对大学结构的根本性调整中,必然面临很多冲突和隔阂,至少需要实现三方面的跨越:一是要架构东西方文化、育人理念、教育模式和最优实践间的桥梁,二是构架西浦探索与中国制度、文化环境、教育观念间的桥梁,三是架设员工原有的训练和习惯模式与新探索间的桥梁。

另外,要真正形成前面所讲的共生状态,融入社会,贡献社会,大学还需着力构建自己的生态系统,即物理生态、知识生态和社会生态。物理生态在于引导绿色和可持续发展,知识生态在于共享知识、产生新知、传播新知,社会生态在于发挥学校之于社会的价值,以实现学校和经济、社会发展的互动。

最后,在人们唏嘘教育质量的形势下,再强调一下质量控制体系。即使教育管理部门和不少学校也强调质量评估,但其重点在教学环节,控制教学过程的严谨,但如果教育理念错了,教学过程越严格错得越远。对教育质量保证体系的理解应该涵盖育人理念、育人模式、治理结构、管理体系、教学过程、全程评估整个系统,而且每个方面还有健全的支撑系统予以保障,这样才能真正把教育质量落到实处。

作者系西交利物浦大学执行校长

[原题:大学教育,破产还是重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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