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 | 佚名 受访者 | 袁征 发表时间 | 2013-09-06 来源 | 新市民网
前些日子,华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袁征教授出版了《中国教育问题的哲学思考》,提出了许多有趣的观点。新市民网·中国(以下简称新市民网)记者为此采访了袁教授。
新市民网:袁老师,你为什么会写这本书?
袁征:十几年前,我在美国听了几节哲学课,被他们吓了一大跳,一直想把自己的想法讲出来。另外,这也是为了完成学校规定的工作量。
新市民网:美国的哲学研究做得好吗?
袁征: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后,美国的哲学的确很棒。但他们的课堂并不是只唱美国的调。我也不专信美国佬。在柏克莱听课看书,是给我打开了四面八方的窗户,让我看到了人类好些最优秀的理论。
新市民网:举个例子好吗?
袁征:许多人说,真理总是相对的。我在书里说,要是遇到这样的情况,咱们就该问讲那种话的人:“您这话是不是相对的?”如果他说不是,那么,他的话就不是真的,是错话;如果他说是,那就是说会有例外,会有绝对真理,他的话还是错的。
新市民网:这有意思。
袁征:哲学是很好玩的。不过这个观点不是我的发明,是英国哲学家波普尔在20世纪40年代提出来的。当时哲学的制高点还不在美国。
新市民网:你的书讲了一些波普尔的故事。
袁征:有个朋友建议我在书里讲讲外国重要思想家的生平,让中国人了解一下他们,所以我引用他们的观点时穿插地讲了点故事。他们属于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新市民网:这样的书读起来也有趣。不过你的书讨论的是中国问题嘛。
袁征:当然,挂着羊头,就得卖羊肉。我只是希望爬上巨人的肩膀看看身边的事情,结果发现挺奇妙。例如,咱们的法律规定,受教育是公民的权利和义务。我搞清楚什么是权利,什么是义务之后,就知道受教育不可能既是权利又是义务。咱们的法律还规定,公民在行使自己权利的时候不得损害别人的权利。我想,我弹钢琴的权利会损害邻居安静休息的权利。而邻居安静休息的权利也会损害我弹钢琴的权利。那就是说,法律不准我弹钢琴,同时又不准我的邻居安静休息。这不是很滑稽吗?
新市民网:这个想法好玩。
袁征:哲学是最讲道理的学科。把道理讲透了,结果常常就特别有趣。但在过去很长时间里,有的中国人硬要把一些愚蠢死板又毫不讲理的名家训诫,和全无依据却故弄玄虚的文人空谈提拔成“哲学”,把哲学变成蛮横和浅薄的同义词,使年轻人一见哲学二字就落荒而逃。好几个读者说看到我的书叫“哲学思考”,就觉得不值一读,打开翻翻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一位读者的博客写道:读了这本书才“领教了什么是哲学”。意思似乎是他过去听的和读的根本算不上哲学。我很希望这不是真的。
新市民网:大家都说老师一定要爱学生,爱是搞好教育的基础。你的书为什么主张老师可以不爱学生?
袁征:任何讲过两三年课,身上又还残存着一丝诚实态度的教师都会承认,有些学生是很不可爱的。怎么办?不教他们?爱是个人感情,在不同的时候,对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变化。用爱做基础,教育质量就跟个人感情一样不稳定,所以我赞成美国学者的意见:师生关系是专业人员和服务对象的关系。
新市民网:我记得你在书里说,不管学生可不可爱,教师都要按专业标准提供服务。
袁征:是的。医生不一定要爱病人,但一定得按专业要求开药动刀子。
新市民网:你为什么不赞成“民办学校”的概念?
袁征:“民办学校”是糊涂透顶的讲法。国际通行的规矩是将学校分为“公立”和“私立”:公立机构(包括公立学校)办的学校属于公立,私人(包括私人组织)办的学校属于私立,旗号堂堂正正,界线一清二楚。私立学校是人民的自由结社,受到法律的严格保护。“民办学校”的概念公私不分,结果公立机构(特别是公立名校)建了好多“民办学校”。这些“红帽子学校”依仗自己跟行政部门的特殊关系,依仗自己是公立学校的“名二代”,挤占私立学校的生存空间,把中国的私立教育搞得奄奄一息。文革结束后,有些私人教育家雄心勃勃,立志办中国的哈佛。现在他们做梦都不敢这么想了。
新市民网:你的书还反对学生全面发展?
袁征:这可是个冤案。我绝不反对学生全面发展,我只是不赞成规定学生一定要全面发展。一个学生顶好诚实,乐于助人,坚持和坏人坏事作斗争;能讲一口漂亮的英语,能解最刁钻的数学题,每次作文都把教师感动得泪流满面;还跑得快,蹦得高,能歌善舞。可惜我见过的世界太小,这样的全才一个都没碰上。对于一个正常人,“三好”往往是互相冲突的:埋头钻研解析几何,就很可能没时间提高短跑速度。事实上,“三好”不见得一定比“两好”或“一好”更优秀。霍金教授和罗斯福总统的健康就很不怎么样。要求全面发展往往淘汰偏才怪才,奖励既没有什么缺点又没有什么优点的庸才。我主张学生能够“三好”就三好去,不然“两好”甚至“一好”也行,也能受到鼓励,在学校也能抬起头,天天唱着歌回家。
新市民网:现在的孩子读书很辛苦。即使三好学生也不见得天天唱着歌回家。
袁征:那都是应试教育闹的。为了上好大学,就得上好中学;为了上好中学,就得上好小学、好幼儿园。孩子连话还不能讲清楚,就得背唐诗,屁股上还掖着尿布就要上早教班。理由是“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路都不大会走就“起跑”了,真可怜。
新市民网:你认为父母太狠心?
袁征:我认为制度太荒唐。我在书里说,为什么应试教育成为绝症——不但没法根治,甚至不能缓解——原因就是设置重点学校(大名叫“部属院校”或“示范性高中”之类)。政府把这些学校的地位定得特别高,给这些它们特别多的钱,学生进了这些学校就能享受特别好的条件(包括特别好的教师和特别好的图书馆等等),从这些学校毕业就能得到特别好的职位。假设殷州大学一个本科生每年有一万块钱的经费,北大一个本科生每年有十万块钱的经费,都是公家的钱,不拿白不拿,哪家的父母不想让孩子上北大,那他们的脑子一定进水了,可以直送精神病院。
新市民网:中国有北大、清华,美国不是也有哈佛、耶鲁吗?
袁征:哈佛、耶鲁是自己冒尖的,不是政府偏心的结果。美国佬死板。宪法没有授权中央政府管教育,它就不管,也不办直属中央的国立大学。最高法院说私立学校是公民的自由结社,政府就不干涉它们的活动。政府放任,又没有钦定的重点学校压在头上,各个大学自由发展,数量很多,其中好些学校世界领先。美国的孩子没有必要打破头硬挤他们的北大、清华。另外,我在书里讲过,美国的法律规定,选择学生是各个大学的权利。他们的大学招生,往往不只是看申请人读书的成绩,还看他们的课外活动:例如有没有参加给灾区募捐,会不会给iphone编应用程序,投篮准不准等等。死背课本不见得就能进好学校。
新市民网:你给应试教育开了什么药方?
袁征:第一,把所有的重点学校制度(不管是985院校,还是部属院校、211大学、示范性高中)通通废掉。不要用行政手段硬划等级,人为地制造稀缺。第二,让所有的高中和大学自主招生。政府亲自动手搞中考和高考,除了看考生有没有背课本之外还能看什么?这两个问题不解决,应试教育的症状一定继续恶化。您喜欢吃什么就多吃点吧,这病是没治了。
新市民网:废除中考和高考会不会天下大乱?
袁征:谁犯法就把谁送局子里去。事实上,这样的人不会很多。废除了重点学校制度,学校的地位就不靠政府硬撑,要靠学校的真功夫。收红包,收差生,就毁掉了教育质量,就毁掉了自己的学校。
新市民网:你的书批评了厉以宁、沈宗灵等名家。
袁征:我还批评了森纳(L.W. Sumner)和克拉默(M.H. Kramer)等等好多人。做学问有两条规矩:一是要看前人的著作,起码把最重要、影响最大的看完,不能前无古人,关起门来自己玩盘古开天地。二是得在前人到达的地方再往前走。要是自己不能讲出一些实实在在的新东西,那根本就不应该动笔,干脆让大家看旧书、旧文章,省得砍掉太多的树造纸,把地球搞得热烘烘的。但即使是往前走一小步,那也是对前人的超越或否定。要做学问就得有批评,这跟故意捣乱和个人恩怨没有半点关系。我当然明白厚道积阴德,刻薄遭报应。但干一行就得遵守一行的规矩,将来下地狱将来再说吧。
新市民网:如果别人批评你,你高兴吗?
袁征:当然不高兴。“闻过则喜”是谎话。要是一个人闻过则喜,那他可以天天做错事,提供条件让别人批评,自己也一年到头喜滋滋的。我喜欢听别人的赞扬,但也会认真考虑别人的批评,因为学术批评是做学问的行规。当教授就得经得起追问,受得了批评,脸皮不够厚的顶好换一份职业。
新市民网:你的《哲学思考》是写给什么人看的?
袁征:搞教育、搞哲学和搞政治学、法学的人都可以看,行政管理人员可以看,任何贪玩的人都可以看。
新市民网:非专业人员也可以看吗?
袁征:我想可以。我的书可能不够高深,但一定容易读。今年四五月,我在台湾大学做研究,跟东卡罗莱纳大学的塔克教授(John A. Tucker)住对门。有一天无聊,我问他“PK”是什么意思,把他考得目瞪口呆。早两个星期,乔治亚州立大学的任达教授(Douglas A. Reynalds)来做客。我故伎重演,又把他考得一愣一愣的。咱们中国的报纸天天讲PK,他们美国教授却不知道什么是PK。我中学毕业就进工厂当学徒,是个老工人,讲惯了大白话,写书写文章都要把自己的意思讲得清清楚楚,绝对不用为难自己和读者的词语。有个朋友说我“坦率得吓人”。我是坦率,但绝不想吓人。大概是像报纸大讲PK那样,现在书本文章也以不讲人话为时尚。我满口大白话,倒把别人吓了一跳。
新市民网:我喜欢你的大白话,希望你写出更多的好书。
袁征:谢谢你们帮助我跟读者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