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保松:培养自由人的教育

作者|周保松   来源|新浪网


人愈自由,才愈能知道自己想过什么生活,愈能感受到生命的天空海阔,也才愈能对既有制度作出反思,并令一个社会变得更多元丰富健康。

教育的目的,总是要将人由一种状态,带到另一种状态,带到另一种更理想更圆满的状态。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那个有名的洞穴的比喻,便是说教育的本质,是要将人从虚幻的洞穴中带出来,见到那象征善的理念的太阳。而康德在回答什么是启蒙的时候,也是要人勇敢地公开运用理性,将自己从不成熟的状态中解放出来。

因此,讨论大学教育改革和通识教育,首要问题必然是:大学想培养什么样的人?我们希望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人,具备怎样的素质?

回答这个问题,也便等于在回答什么是大学的理念。而一谈理念,则必然牵涉到两个更为根本的问题。一,人是什么?二,我们活在一个怎样的时代?既然教育的目的是育人,那么任何教育观都必然预设了某种对人的理解。什么是人的本质?什么构成人的幸福?什么潜能和德性,是人应该发展的?我们对人的理解,在最深的层面,决定教育的方向和意义。但人又离不开时代。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问题,和它面对的独特的挑战。谈教育的理念,不能和时代脱节。而在现代社会,教育不再是一小撮人的专利,而成了公共事业,需要政府和社会的大量投入,因此社会不同群体必然对它有不同的期望。但这两个层面的问题,却常常充满张力。我们对理想的人的理解,和当下主流社会对人的理解,往往会有强烈冲突。以下我就此略谈我的一些很初步的看法。

在当今中国的大学,有两种对教育的主流看法。第一种认为,教育的目的,是为政治服务。它希望透过各种方式,灌输给学生某种意识形态,令他们接受某种对自我及社会的看法,从而完全服从国家的领导,并诚心为国家服务。这是一种集体主义和效益主义式(utilitarian)的教育观。经过几十年的实践,这种观点的流弊,有目共睹。它最大的问题,是完全漠视了人的主体性。它并不重视培养个体的独立人格和批判意识,而只是要求将人培训成满足集体利益的工具。它要的是服从,而不是人的理性能力的充分运用。这种教育观,违反了我们一个基本的道德信念:每个人有自己的生活追求和价值信仰,我们应该尊重个体的独立和选择,并鼓励他们发展自己的个性。

第二种观点则恰恰相反,认为教育的目的,是为市场服务,也即要培养出能够充分为资本主义社会作出最大贡献的人。什么是市场资本主义的特质?还是马克思的说法最为经典:“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又或者用龙应台最近的说法,资本主义的运作逻辑,是“追求个人财富、讲究商业竞争,以‘经济’、‘致富’、‘效率’、‘发展’、‘全球化’作为社会进步的指针。” 可以预见,中国未来的发展,第二种观点将会逐渐取代第一种观点,并成为主导性的教育理念。

资本主义社会要的是这样的一种人:在市场中竞争力强;将所有人视为满足自己欲望的手段;懂得无限制地鼓励自己及他人消费;将人生中的大部分价值,还原化约为经济价值;人的尊严和社会认同,建基于个人财富的多寡;视自己和别人为完全理性自利的人;将市场和竞争合理化为自然而然的秩序,并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为自然律。一旦接受这种观点,大学教育的目的,便只是要培养出一个又一个的经济人。

我不认同这种教育理念。理由很多,但说来也简单:资本主义这样看人,是将人贬低了,矮化了,扭曲了,是将人囚于重重的精神桎梏之中。它不仅没有提升人,反而将人向下扯。它不仅没有教人成为有德性的人,反而鼓励人将人最自私最竞争性的一面表现出来。它不仅没有教人要学会与人及自然和谐相处,反而要人将自己和他人及自然对立起来,使得人与人、人与自然,甚至人与自己,变得愈来愈疏离。更严重的,是它透过教育传媒广告和各种制度,以无孔不入的方式要我们相信:人本来如此,理应如此,不得不如此。

我们遂看不到其它可能性,遂失去想象的能力。

没有人会说经济生活不重要,没有人会否认资本主义大大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大大提高了人类的物质生活。但人不能仅仅是经济人。人还有其它身份,还有其它的价值追求。而这些身份和价值,是不能也不应简单化约为经济价值的。而一旦这样做,很多活动原有的价值便会被扭曲以致消失。我们欣赏艺术,是因为艺术中有美;我们享受友谊,是因为友谊中有信任和扶持;我们皈依宗教,是因为宗教让我们的生命得到安顿;我们探索自然的奥秘,是因为我们有求真的欲望;我们读历史,是因为我们想知道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追求正义,是因为我们想好好的合理的活在一起。同样道理,我们接受教育,是希望追求知识,陶冶性灵,实现人作为人的一些好的品质,培养德性,能对生活作出反省,并学会好好活着,且活得更好。 (但我们不必持一种本质论(essentialist)的观点,认为所有活动均自有永有地存在一种普遍性的目的。我不否认,不同社会不同时代,对于各种领域的活动的意义,可以有不同的诠释。即使在同一社会或传统,也可以有很多争议。我想这是正常的。我这里要强调的,是一个众多领域同时存在的多元社会的重要性。对于这个问题,最值得参考的是Michael Walzer, Spheres of Justice ,Oxford: Blackwell, 1983)

我们的生活有不同领域,不同领域体现了不同的价值。一个真正多元的社会,不仅在于有多少东西可供我们选择,还在于不同领域不同性质的价值,能否各安其位,并受到好好尊重。帕斯卡尔(Pascal)对此有极为传神的分析:

“暴政的本质,就在于渴求普遍的,超出自己领域的统治。强者、俊美者、智者和虔敬者,各在自己的领域领风骚,而不是在别的地方。有时他们相遇,强者和俊美者争着要统治对方,这其实很愚蠢,因为他们主宰的其实是不同的领域。他们彼此误解,谬误之处,便在于人人都想统治四方。”

一个以市场价值为主导的社会,危险之处,正在于商业社会运作的逻辑,会极其强势地入侵和摧毁其它领域的自主性,使得一切活动最后都只剩下工具性价值──以能否促进资本主义社会发展为衡量标准。艺术也好文化也好,体育也好科学也好,通识也好专才也好,都要看它的经济效益和市场价值。所谓教育商品化的问题,说到底,是因为我们仍然相信教育不应只是一种商品,不应只是一种人力资源的投资,而应有其它更深层更值得重视的价值,而这些价值,是商品的逻辑无法理解和容纳的。如果我们在讨论大学教育改革时,忽略了这些问题的重要性,而只是一味不加批判地拥抱市场,一味用市场的逻辑去判断学术的价值和教育的成效,那么,摆在我们面前的,会不会将是另一种形式的奴役?

所以,回到我最初的问题:大学到底应该培养什么样的人?

我的答案,是培养自由人。

我所说的自由,这里不是指人能不受任何外在限制,可以为所欲为之意。它更接近陈寅恪先生所说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人,更接近密尔(J.S. Mill)在《论自由》中所说的有个性(individuality)的人,也更接近康德笔下那些勇于运用理性,对公共事务作出批评的启蒙人。说到底,更接近苏格拉底那种终其一生,不断对人该如何活着,该如何活在一起这些根本问题作出反省批判的人。我相信,人的高贵(如果有的话),系于人有这种自我的价值批判意识。我也相信,这种意识愈得到发展,人愈自由。而人愈自由,才愈能知道自己想过什么生活,愈能感受到生命的天空海阔,也才愈能对既有制度作出反思,并令一个社会变得更多元丰富健康。大学教育大可以有其它的目的和功能,但在我们的时代,我们实在应该视如何培养出具备独立人格和价值批判意识的自由人,作为大学改革的一个重要方向。

正因为教育的目的,是要培养自由人,通识教育便显得尤其重要。要知道,通识教育的要旨,并不只是要文科的学生懂点科学,又或理科的学生识点艺术文学,而是体现出某种大学的理念。我们希望通过通识教育,拓阔学生的视野,令他们认识及欣赏生命中不同领域的内在价值,从而看到生活多一些的可能性,并有力量去抗衡那潮水般涌来的市场压力。我们更希望,通过对历史文化伦理科技环境等等的探索,提高学生的学养,令他们懂得反省自身反省社会,学会思考如何才能令自己活得更好(How Should I Live),以及如何才能和他人更好地活在一起(How Should We Live Together)。

作者香港中文大学政治哲学教师,著有《政治的道德》、《走進生命的學問》、《自由人的平等政治》、《相遇》、《政治哲學對話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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