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何帆 发表时间 | 2014-04-28 来源 | FT中文网
假如,仅仅是假如,中国的大学生入校之后听到的第一堂课不是《思想品德教育》,而是桑德尔教授在哈佛大学开设的《公正》课,他们会有何感受呢?
桑德尔教授关心的问题是,在一个社会中,我们如何对公正做出道德评判。这一问题之所以重要,一是关系到每个公民的道德自省,即你觉得怎样做才是合乎道德的,二是关系到每个公民对社会分配的看法,即你觉得在一个社会中应该怎样分配财富、权力、机会等。
当这些孩子们听到桑德尔教授讲的第一部分,即从福利最大化的角度考量公正的思路,他们会觉得越听越有道理,甚至会感到一种豁然开朗的顿悟,一种思想革命的刺激。所谓福利最大化的角度,其实就是英国哲学家边沁提倡的功利主义。边沁讲到,道德的最高准则就是使幸福最大化,让快乐更多一点、痛苦更少一点。如果所有的人都同意这一点,那么我们在考虑道德规范和社会政策的时候就找到一种通用的标准,犹如我们在市场交易中找到了一种通用的货币。
一切问题都可以被归结为:如何才能促成最大多数人的福利的最大化。这一主张简明、果断,对于这些来自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缺失传统文化、到处都是物欲横流的社会的年轻人来说,这不是最显而易见的道理吗?更何况,边沁那种睥睨一切的傲慢态度,一定会让年轻人感到很酷。边沁认为,我们不敢坚持功利主义,要么是因为愚蠢,要么是因为我们怯懦,不敢正视事实。
当他们听到桑德尔教授讲到经济自由主义者们的观点时,他们可能会觉得更加兴奋。政府凭什么要管教我们?作为一群刚刚走出家门的孩子,你完全能够想像出他们对家长式作风的厌恶。他们就像一群刚刚从白区进入解放区的进步青年,忍不住想高歌一曲:“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在他们看来,自己能够进入大学,足以证明自己是更努力、更有天赋、更成功的,所以那种要把富人的钱拿走救济穷人的想法,会在潜意识里遭到他们本能的反对。哈耶克说,任何企图带来更大的经济平等的尝试都注定具有压迫性,并且对一个自由的社会是有害的。对啊,说得太对了,他们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
但是,桑德尔教授会进一步地讲到,对道德哲学思考得最深入的是康德,而不是原来聚集在纽约格林威治村的那些要求性自由、吸毒自由的“垮掉的一代”。最坚定地捍卫人权的是康德,但是在他看来,人的权利之所以不可侵犯,乃是因为我们是理性的存在,人本身就是目的,绝对不可能被视为工具。这就是康德强烈反对功利主义的原因。
学生们听到这里开始困惑了。不仅是因为康德的思想晦涩难懂,而是当你真正听懂之后,你会感到浑身不自在。康德讲到,如果你仅仅是追求表面的自由,比如经济交易的自由、生活方式的自由,那其实只是对欲望的服从,你不过是欲望的奴隶。人能够得到尊重,是因为我们是意志自由的存在,能够自由地行动和选择。什么是意志自由?那就是当你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完全出于自律而非他律:你只是为了这件事本身,而非任何其它的东西。
听懂了吗?孩子们。如果你爱一个人,爱他或她让你觉得内心愉悦,那不是真正的爱情,因为你是为了得到自己的愉悦才去爱他或她的。什么是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就是爱这个人不会给你带来任何愉悦,甚至让你觉得厌恶、痛苦,但你就是为爱而爱,这才是真正的爱情。这是什么逻辑啊?也只有康德这种终身未娶的变态男才能想得出来。
康德告诉我们,只有当我们的意志是被自律所决定、受我自己给定的法则所支配的时候,我们才是自由的。这是何等的境界啊。追求自由犹如登山,或许,当我们登上山顶,发现除了光秃秃的山头、冰冷的空气,什么都没有,我们已经到了云雾之上,极目远望,也没有怡人的风光。你唯一可以引以自豪的就是,我终于登上了山顶。
在康德看来,这是我们能够得到社会道德原则的唯一途径。只有当我们都能够运用纯粹实践理性的时候,我们才能超越于个人的各种特殊利益,并形成一种共同的结论,这种共同的结论,将是整个人类社会所共同遵守的道德法则。它将是指环王。“一枚戒指统领众戒,尽归罗网。一枚戒指禁锢众戒,昏暗无光”。康德哲学中体现出来的凛然王气,不能不让仍然充满了理想主义的青年学子们深深感到震撼。
但是,我们如何才能对自己的理性如此自信?我们如何才能断定我们的道德高于其他人?要知道,世界多少恶,都是假借正义之名而行。
桑德尔教授对这些学生的提问笑而不语,他让大家再耐心一些。接着,他开始讲亚里士多德。
如果说康德的思想让学生们将信将疑,那么,亚里士多德的观念会让学生们感到根本就不能接受。亚里士多德还为奴隶制辩护。亚里士多德不仅反对寡头制,他也反对民主制。亚里士多德说,人生来就是政治动物,但他的意思是,每个人都必须参加集体生活,只有在集体生活中,我们才能变得更有道德、成为一个好的公民。我们刚从集体生活中逃出来,拜托,不要让我们再回去了。
亚里士多德说,如果不参加政治活动,你怎么可能成为一个好人呢?道德是一种实践。你读曲谱就能学会作曲吗?你看一段教你打网球的视频就能学会打网球吗?道德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如果一定要说它是什么,那么它就是一种中庸之道。道德是一种潜默的知识(tacit knowledge),它的秘诀在于:对适当的人,在适当的时候,出于适当的动机,做出适当的事情。一切都在于如何把握这种分寸感。你不经过长期的实践,如何才能掌握这一诀窍,成为一个有德性之人呢?
桑德尔教授接着告诉我们,亚里士多德其实点中了功利主义和康德的自由权利说的命门。无论是边沁还是康德,都将我们视为自由的、独立的自我,但是人天生就是一种群居动物,不管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你一定是属于各种共同体的,你所在的共同体,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你的身份和情感,而你也不可避免地对这个共同体有团结和忠诚的义务。
很多学生可能已经听得坐立不安。这本来不是他们想要听到的。桑德尔教授举了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你为什么要赡养父母?父母爱护孩子,还可以从个人自由的角度解释:我选择把孩子生下来,当然就要把他们养大。但是,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是的,父母有养育之恩。但是,如果你的父母对你并没有那么关心,到他们年老体衰的时候,无情地抛弃他们,是一种道德的行为吗?
桑德尔引用了另外一位哲学家麦金泰尔的话。麦金泰尔在《追寻美德》中写到:“我永远也不可能仅仅通过个人来寻求善和运用各种德性”。寻找道德的旅行不是个人的探险,而是一个团队的集体活动。功利主义和个人自由主义都试图否认或回避不同群体之间的差异和分歧。无论是遵循边沁或是康德的思路,你都无法直面为什么人们天生地会认同忠诚和团结,为什么会有集体荣誉感,为什么会有爱国主义。
承认你并非是由你个人的选择和意志所决定的,而是受到历史、传统、家庭、社会的影响,并非什么令人羞愧的事情。这只会让你有更多的谦卑和敬畏。承认不同的文化、宗教、地区和社会之间存在着不同和分歧,很可能会迫使我们不得不面对很多让我们感到不舒服的东西:比如日本和亚洲国家之间对战争历史责任的分歧,比如香港街头一个大陆幼童撒了一泡尿,居然引起这么大的纷争。但是,如果我们成熟起来,并想要有所担当,就必须冷静而理智地面对和思考这些问题。
桑德尔教授的《公正》,最后一句话是这样讲的:“与回避的政治相比,道德参与的政治不仅仅是一种更加激动人心的理想,它也为一个公正社会提供了一种更有希望的基础。”
假如,仅仅是假如,这些孩子们听完了桑德尔教授的《公正》课,收拾书包,走出教室。此时,天色已晚,余霞散绮,这又是一个难得的晴朗天气。他们在暮色之中,站在校园里,凉风拂面,恍惚之间,已经不知身在何处。
注:《公正:该如何做是好?》Justice: What’s the Right Thing to Do? 一书,为美国哈佛大学政治学教授迈克尔·桑德尔(Michael J.Sandel) 所著。作者在书中将与“公正”有关的观念归纳为三种:追求福利最大化的功利主义,族中个体权利的自由至上主义,以及提倡公民德性和共同善的政治观。桑德尔曾说:“我的目标不是试图用什么理念去说服学生,而是把他们训练成有头脑的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