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 | 张天潘 受访者 | 张柠 发表时间 | 2013-05-01 来源 | 《同舟共进》2013年05期
[原题:语文的重要功能是让学生热爱母语]
语文教育是一直以来备受关注与引起争议的社会话题,因为它涉及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的文化基石——语言与文字的教育与培养,更是文化传承的重要环节。可事实上,大众对语文教科书的不满由来已久,批评的声音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从未中断。为此笔者专访了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化批评家张柠,他同时也是一位中学生的家长,对语文教育有着理论与切身的双重感受。
语文教材要传递积极的价值观念和“正能量”
张天潘:为什么相较其他科目尤其是理工科而言,语文会成为众矢之的?这背后反映了什么现象?
张柠:其他学科教材的内容都是固定的。理工科通过公式来表现人对外部世界的看法,而语言文字所呈现出来的作品,却有许多不确定性。而且语言是有时代性的,除了某些古代语言,我们称之为死亡的语言外,当代语言是非常活跃的一个领域。人文教育跟科学教育的不一样之处,在于它总是指向当下,最终目标是训练学生运用母语的能力,以及用母语表达当下人的精神状况。尽管我们的语文教材一直在变,但它的总体编排和教学模式没有变。
20世纪以来,一百多年的新文化成果,是否在我们的语文教育里得到了落实,这是值得怀疑的。我们很多学生高中毕业后还不会写文章,即便考上了大学,依然不会。要知道在中国文化里,知识分子首先要会写文章,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现行语文教材偏重于应试,应试考试有标准答案,而人文学科尤其是语文,是不应该有标准答案的(语法基础知识的部分除外)。我的孩子从学校回来转述老师对文章的阅读理解,跟我的想法相差太大了,它给出的那套程式化、模式化的东西很可怕。将这套东西灌输给学生,产生的效果就是,本科生在一、二年级时,需要重新清理他们从中学语文教育得到的东西。
张天潘:曾有学者总结语文教材的“几宗罪”,如课文选编的意识形态味太浓、选文水平偏低、教育方式僵化、随意篡改原文文意等,您觉得语文教材最大的问题在哪里?
张柠:我觉得最大的问题在于语文课本对文章的选择,附带了太多意识形态的东西,不是以文章的美为标准,而是以是否政治正确为标准。古代文学部分可能会选一些比较漂亮的如唐宋八大家的文章,还有《古文观止》里的一些名篇,但一到现当代文学,便偏重于意识形态的灌输和宣传,而实际效果又不一定好。
中学教育里有一个顺口溜 “一怕学古文,二怕周树人,三怕写作文”,为什么怕?就因为学生不喜欢,但考试又离不开这些。早些年的语文教材里,鲁迅占的篇幅比较大。鲁迅确实是20世纪文学与文化的一个标杆,但他的一些篇目是否适合中学生阅读,仍存在争议。鲁迅的批判性非常强,他的立足点是文明批判和社会批评,他下的是猛药,而非人文营养。将鲁迅的某些文章从教材中抽去,也有其道理。
文章选择的另一个问题是,如今教材的篇目分为三大块,一为古典文学,二为外国文学,三为20世纪现当代文学,但这三者之间缺乏统一的价值观念。中国古典文学是以古代文化的价值观念作为支撑的,外国文学凸显的是文艺复兴以来“人本”的价值理念,而中国现当代文学,我们习惯于将它定位在旧民主主义革命、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的逻辑框架里面。这种政治思路导致我们选文章时,一定要选能体现旧民主主义革命、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进步性的文章。但这套价值理念,跟西方文学和古代文学的价值观念又是冲突的,这使得学生高中毕业后,不知道语文到底要学什么,是古代“仁义礼智信”的价值观念,还是西方传递过来的“以人为本”的价值观念,还是其他?学生不知道,老师也不知道。学生对人文教育没有整体而明晰的概念,于是便对语文课失去了兴趣,仅剩下应付考试。
前些年民国教材的热销,我觉得正是弥补了这个缺憾。我专门研究过民国教材,也买给我儿子看。
张天潘:您看完了民国教科书有什么感受?
张柠:那里面的语言特别精细漂亮,既有古典文学所传递的一种积极的价值观念,同时也有现代白话文里的一些“正能量”的东西,比如爱美、尊重老师和长辈,也没有人为地将人分成三六九等,更没有所谓“革命的”和“反革命批判”等内容。我觉得教材特别是小学和中学语文的教材,还是要传递积极的、温柔敦厚的东西。
张天潘:也有一些人说,现在的语文书看下来,感觉跟政治课本差不多,有太多道德说教的东西,这对语文来说应该也是个大问题?
张柠:我们前面所讲,围绕的都是这个问题。“文革”期间对于古典文学的学习,也是为满足意识形态的要求,比如尊法反儒,把法家抬到很高的地位,比如说秦朝的酷吏和酷政是合理、合法的。所有的外国文学、古典文学、现当代文学,若都用一套意识形态的话语去解释的话,原著本身的丰富多样性就被阉割了,学生无法读懂一个文本所隐含的价值内容。我们教育的目的,其实是要训练学生面对一个有着多样性信息的文本,能够贴近它、把握它,若是把一个复杂的文本简单化、主题化、中心思想化、意识形态化,那文本可爱的面目全没有了,就变成了干瘪的社论或文件了。教会学生如何把握和呈现语言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这是美学规范的基本要求。
现代人对母语的感情非常薄弱
张天潘:您觉得什么是语文教育的核心理念?或者说语文教育最本真的职责是什么?
张柠:语文教育首先要培养人对母语的热爱,这个太重要了。在传统农耕文明迅速崩解的今天,我们民族(多民族)的共同性在哪里?能带给人们认同感的,不外是宗教信仰,还有日常使用的母语。所以语文教育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让学生热爱母语、使用母语,并能够用母语优雅地表达思想。但我们的学生普遍不怎么喜欢母语,反而喜欢火星文,喜欢游戏语言,喜欢英语。怎样才能让他喜欢?第一,要挑选母语里面最美、最好的文章给他;第二,通过老师讲解激发他的兴趣。如果老师讲完后他喜欢母语了,那说明我们的教育是成功的;如果他本来不喜欢,讲完后依然不喜欢,那教育是失败的;如果他本来喜欢,讲完后反而不喜欢,那就更失败了。
现代人对母语的感情是非常薄弱的,甚至没有感情,仅仅将语言作为信息传递和交际工具而已,我们对母语本质、精华的那一部分没有敏感性,感受不到母语之美,心里没有沉甸甸的东西压住,因此轻轻地飘在这个文化的表层。一个搞笑的段子,一个网络的穿越、盗墓小说,一部庸俗的下三滥的作品,就会把他“拐”走。
张天潘:在语文教育中,除了人文素养的培育外,还有基本语法知识、基本技能的训练,应如何协调这种人文性和工具性?
张柠:这个问题非常好,其实语言除了刚才讲的人文教育的内涵及审美的东西外,毕竟还是一个工具。当它承担工具的任务时,就涉及对问题判断的清晰性和有效性了,这时的重要性不在于语言的自身魅力,而在于语言使用过程中逻辑的清晰性。对逻辑清晰性和概念周延的培养,是我们教育的一个缺憾。平面几何、三角函数等,实际是在训练逻辑问题,但我们的语文教育却是在拆卸逻辑——当我们需要清晰的逻辑时,要用语言的人文性和审美性来替代;当我们需要审美时,却又要用逻辑来替代,完全是错位的,这个很可怕。
在公民语言培养的过程中,要求讲究语言的逻辑清晰性,即通过语言来呈现公民逻辑的清晰性和准确性,但语文教育又不行。比如说暴力,中学语文教材里有很多关于暴力的内容,暴力又被赋予了革命的合法性,当情感和意识形态的价值判断在不合适的情况下,切入语言的逻辑范畴,就会导致学生价值观念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