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姜澎 樊丽萍 受访者|丁学良 发表时间|2011-03-03 来源|《文汇报》
除了豪华的师资阵容,南科大最为外界所道的,或许是她全新的课程设计。
社科界著名学者、香港科技大学教授丁学良,此前应南科大之邀,领衔组织设计人文教育课程。根据国内多家媒体的报道,丁学良“将把通识教育课程引进南科大”。
通识教育?完全是误解!在接受文汇报记者独家采访时,丁学良教授反复强调,南科大即将实施的并非“通识教育”,而是“全面教育”,“这两者之间并非名称有差别,而是具有本质区别”。
国内大学正积极推行的“通识教育”,按照丁学良的看法,已经“落伍”了。“过去10多年,中国高等教育走的路越来越窄。我们要培养的也许不仅仅是人才,而应该是全面的人。”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此番在南科大启动的“全面教育”,被丁学良视为一项重要的教学改革实验。
两种教育传达不同育人观
文汇报:如果“全面教育”和“通识教育”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那么请您解释一下,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
丁学良:“全面教育”和“通识教育”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教育,传达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育人观念。
“全面教育”来源于美国哈佛大学的General Education,是哈佛自2007年启动的一项新的教学改革。为此,学校花费数百万美元,邀请美国、欧洲的教授以及自己的学生,经过长时间讨论进行课程设计。
此前,哈佛实施了30多年核心课程教育,即很多国内大学正在推开的所谓“通识教育”。“通识教育”建立在各个知识大类基础上,每位学生入学后第一年,必须先选择一些核心课,这些课可能与专业有联系,也可能没有联系。而现在实施的“全面教育”,是指所有课程都必须包含除了知识以外的更多内容,例如伦理、情感、态度、能力等等,使学生永远都处于探索和接近真知的过程中。
举个课堂案例。美国人很爱吃冰激凌,但是肥胖已经成为美国的国家安全问题,因为肥胖导致合格的服兵役者越来越少,还增加了国家的医疗和公共卫生费用支出,以及其他一系列问题。老师会就此在课堂上给学生布置课题:重新设计冰激凌配方,让它又好吃又好看,副作用少。如果研制出来,学生还必须找到公司加工这种冰淇淋,争取上市销售。对学生来说,这个课题涉及的领域太多了。学生不是在上不同的课程,而是在完成一个课题的过程中,对很多领域进行研究。
文汇报:为什么会出现从核心课程到全面教育的变化?
丁学良:核心课程是哈佛在上世纪60年代开始实行的改革。这种对学生实施通识教育的核心课程,独立于院系之外,是新生入学后第一年的必修课。核心课程的提出和实施,不仅使哈佛在教育质量、科研水平和人才培养中名列美国各大学前茅,而且对提高美国大学课程教育也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对英国、澳大利亚、德国等国家的高等教育更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但是几十年后,核心课程受到越来越多的批评。批评者认为它过于狭窄,只是集中在学术议题(academic topics)上,而不是针对现实生活中遇到的问题(real-life issues)。
此外,核心课程太强调学科特点。实施这一课程形式,意味着学生在进入专业学习之前,要接受除自己专业以外的学科知识教育。但从过去几十年的发展看,很多学术发展的突破点,往往在交叉学科和边缘学科,通过核心课程实施的通识教育,未免太隔离知识之间的界限。此外,现代信息技术的发展,使得知识的传授显得并不那么重要,无论哪所大学,都不能以教会学生知识点作为大学教学的功能。即便是哈佛这样的学校,也面临着学生毕业后发现自己学到的知识已经落伍的问题。
在大学里,学生必须学会如何自己探索知识。哈佛的全面课程教育中用的词是Approach,这个词很准确,但是很难翻译出来,主要的意思是让学生永远都探索知识,无限接近真知。因为哈佛越来越意识到,所有的毕业生不论从事什么工作,首先需要具备的是道德意识和伦理意识。随着生命科学、新能源等新兴学科的出现,社会和科学的发展,这一点越来越重要。而这些教育目标,只有全面教育才能涵盖。当然这些需求不是只有哈佛大学有,很多大学都有,只不过哈佛带头做了这样的改革。
全面教育课程注重能力培养
文汇报:您曾多次呼吁内地大学改变现在对通识教育的不准确理解,现在在南方科技大学,您将如何设计全面教育的课程体系?
丁学良:在和南方科技大学沟通时,朱清时教授表达了愿意实验全面教育的意愿。学生3月20日回到学校后,我还会去给学生讲为什么要实行全面教育,全面教育和传统教育以及通识教育的区别在哪里,学生可以期待什么。
哈佛的全面教育共分8个方面,包括美学与诠释、文化和信仰、经验的推理、伦理、生命系统科学、物理世界科学、世界各社会、世界中的美国等。
我根据南方科技大学和中国的社会特点,为南方科技大学设计了全面教育体系,其中包含与社会经济相关的、与政治相关的、与国际事务相关的、与技术和能力相关的等等。比如,有一门课叫“移民”,包括国内移民、国内外移民,这门课中,社会、国际、环境生态、经济、政治、心理学等相关学科知识都包含在内。现在中国许多大型城市都是移民城市,学生在上这门课时,还必须尝试实地解决具体问题,进而锻炼自己融入当地文化的能力。
学生通过全面教育课程,要获得的是思考问题、解决问题的思路和能力。因此课程设计都要尽可能把核心的、相关的内容包含在内。上课不是为了学知识,而是为了拓展开放性思维。
全面教育课程还会和工学平台、理学平台打通,所有的老师每个学期至少碰头一次,看自己的课有没有可能融合起来。我们计划在未来3到5年内,形成全面教育的不同构建。
文汇报:现在内地大学实行的都是通识教育,这是否是因为这些大学对全面教育有误解所造成的?
丁学良:这不能完全说是国内大学的误解。即便在美国,在过去两年中,对于全面教育也有不同的看法。
哈佛大学的教授们,也认为实行全面教育带来了很大挑战。全面教育从2007年提出并试行后,去年在本科生院全面推广。今年1月,哈佛给校友们发布了推广全面教育的调查,结果显示总体反应非常正面。
本科生们反映,全面教育改变了他们对于知识的感受,也改变了他们对于公民的看法。而教授的反映更有趣。教授们说,以前没有设计全面教育课程时,觉得自己在某个研究领域中已经“功成名就”,给学生上课,效果也很不错,于是更多的时间用在自己的研究领域上;但是全面教育课程却迫使他们必须跳出固有的研究领域,这个时候再来看自己的研究和教育,感受完全不同。也就是说,哈佛教授们自己对于知识也开始重新认识,他们也处于一个探索和接近真知的过程中。
让独立思考和独立探索互联
文汇报:南科大的全面教育成功后,会不会向其他大学推广?
丁学良:希望在南方科技大学进行的全面教育试验,能够获得一些成功。我也会思考,试验成功后,在其他学校如何推广,教师该做些什么准备。在我看来,过去10多年,中国高等教育走的路越来越窄。我们要培养的也许不仅仅是人才,而应该是全面的人。国家提出要建设自主创新的国家,我的看法是,首先要自主,即便是在教育领域。按照现在的教育模式,什么都是被动的,给什么就接受什么,怎么可能培养出自主创新的人才?我们要培养的是独立探索、独立思考的全面的人,并且这些独立思考和独立探索能够像互联网一样串联起来,这样才有可能创新。
哈佛也是如此。哈佛认为他们培养的人不能以后只考虑他是一个科学家,或者是政治家或者是教授,首先培养的是丈夫、妻子、父亲、母亲,首先必须是一个人。所以我为南科大起草的全面教育方案的第一句话是:为21世纪的中国和世界培养全面发展的个人。他当然必须有知识,但是有知识还不够,还要能够把自己的所学互联起来。